若是天鹰教教众一路跟随护送,更显得跟武当派纠缠不清,惹得江湖上自喻正派之辈对武当指指点点。
    张松溪看他带来的这十余人俱是好手,武当虽也有十余人护送,但多是三代弟子,跟着他下山来增长见闻的,论武功大有不及。
    他自然明白张无惮是为武当名声着想才甘愿以身涉险,很为他的细致周到动容,正想说什么,却见这十余人齐声应了,其中纵有一二稍显犹豫之辈,应声时却不敢落于人后。
    张松溪一怔,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叹道:“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张无惮令行禁止,无人敢违拗,可见他在天鹰教教众心中极有威望,小小年纪,不可小觑。
    待这些仆从退下,张无惮笑道:“不瞒四伯,这些人成日价管天管地,真是烦死个人了,我早想找个名目,将他们赶走啦。”
    ——他们奉白眉鹰王之命贴身保护你,却被你呼喝了一句就乖乖退去了,如此言听计从,岂敢管天管地?
    张松溪深知张无惮这句话是为了宽慰他,不让他有心理负担,心中更是赞叹不绝,不忍拂他好意,顺着他的话,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正该如此,你三伯最喜欢小孩子了,青书和无忌在武当山上都让他宠上天了,便是你四伯无趣,想管你一管,你三伯也是不肯的。”
    张无惮笑眯眯应了——谁说聪明人不好对付的,在他看来,对付聪明人,只消掌握“润物细无声”一法,便百试百通了,其人越是聪明,便越是灵验。看张松溪在几次脑补下,就已经一脸“小侄子真心棒棒哒”的傻伯伯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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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走来,倒是风平浪静,谢逊是否存活于世的争论经过两年的沉淀,想知道真相的已经跟张翠山、殷素素交过锋了,他二人将谎话说得滴水不漏,如今武林众人公认屠龙刀已经随着谢逊沉入北极冰海中了。
    没了屠龙宝刀,武林至尊的诱惑,愿意同一时间得罪武当和天鹰的蠢人着实不多,听到风声的都知道俞三侠时隔十年下山,便是为了医治身上的残废,谁若胆敢在此时坏事儿,武当派势必不死不休。
    张松溪对张无惮颇为喜爱,听他向俞岱岩的小道童清风、明月翻来覆去打听同胞兄弟张无忌在武当山上的事儿,又时时伴在俞岱岩身边同他说笑解闷,不由更喜他兄弟和睦,敬爱师长。
    只是越到蝴蝶谷,张无惮便显得越是沉默寡言,脸上笑容渐少,似乎担着千斤重担。
    莫说是张松溪觉察到蹊跷了,连俞岱岩瞅着空挡,挥退左右后,都忍不住问他:“小侄子,马上便要同你父母相见了,怎么还不高兴?”
    张无惮轻声道:“别人家都能共享天伦,却不料我们一家四口,多灾多难,我和无忌分居天鹰、武当,父母更是在蝴蝶谷中一住便是两年,便是逢年过节都不能相见,每每想来,心酸不胜。”
    俞岱岩想到张无忌最初被送到武当山上,也是半夜睡梦中都常常哭喊着找爹寻娘,张无惮什么情状他自无从知晓,但想也是极为难熬,不由得也长叹一声,劝道:“想来五弟妹顽疾已去,不日便能还山,先去武当拜见师父,再去天鹰同你外祖相见,岂不快哉?你们一家,多灾多难,好在也是苦尽甘来了。”
    却不料张无惮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扑通”一声摔跪在地上,顷刻间已泪流满面:“说来是我们一家对三伯不住,我娘自回中原以来,日夜以泪洗面,寝食难安,三伯要打要杀,只求对着无惮一人!”
    俞岱岩大惊失色,想拉他起来却又动弹不得,听他话语中似乎另有隐情,又不好叫旁人进来,尽量温言哄道:“孩子,三伯很是喜欢你,不打你,更不杀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同三伯讲清楚吧?”
    张无惮虽在抽噎,却也口齿伶俐。俞岱岩一听到当年殷素素同殷野王得知屠龙刀在他手上,图谋要得后,不用他说,便已然明白了。
    他怔怔目视前方,呆然半晌,惨然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知俞某上辈子是何等穷凶极恶之人,这辈子要受这等挫磨!”
    张无惮从他发呆时起,就在一次次磕头,到他说完这句话,已磕了不下一百个响头。
    俞岱岩对作恶之人本是痛恨至极,他自非圣人,心潮涌动下恨不能一巴掌拍死殷素素,但想到殷素素已同张翠山结为夫妇,一双麟儿已经长成,自己纵然杀了她又有何用?害得五弟一家妻离子散,岂不又是再造业障?
    但若说就此放过此事儿,他又实是心有不甘,回过神来时却见张无惮额头鲜血迸溅、血肉模糊一片,可见这一百个头磕得实心实意,心下不忍,冷冷道:“你先起来……”尽量克制语气道,“这是我同你娘的恩怨,你别来掺和……若是让人听到动静进来,撞破此事,反倒不美……”
    张无惮心道大侠你太天真,咱俩现在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却还没有人进屋来,显然是让张松溪给拦住了,你师弟现在说不定就守在外面暗搓搓偷听呢。
    最开始张无惮听到陪着俞岱岩来的是张松溪时,确实为难了一阵,以张松溪的敏锐,实在不知该如何瞒过他,不得已只好露于他知晓。所幸武当七侠情同兄弟,张松溪向来圆滑多智,有他帮衬,事情也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张无惮心中转着念头,口中道:“我娘亲既为了恶,自知无所弥补三伯所受的痛楚,只盼三伯别气坏了身子,更添她的罪恶了。”
    俞岱岩默然半晌,静静道:“嘿,俞某已经是废人一个,早也不把自己身子当一回事了,何惧气坏了身子?”
    他本不想同张无惮谈此事,但看他意态已决要替母亲出面,再加上张无惮貌似其母,又同在天鹰教长大,一时间似乎是殷素素本人站在面前一般,心下更是百味陈杂。
    张无惮道:“娘亲还惴惴不安想着跟三伯请罪,此事儿乃是我在舅舅处知晓,娘亲并不知道我告知了三伯,我爹爹对此事更是全不知情……”说着又流下泪来。
    他脸上泪水和着血水滚下去,看起来又是狼狈又是可怜。张无惮也不想玩道德绑架,只是这本就是个无解之难题。
    若是俞岱岩肯自发隐瞒下去自然是最好的,纵然俞岱岩不肯,他提前说了,给他个心理准备,也好过骤然之间发现殷素素便是间接害他之人。
    俞岱岩数度呼吸从急促变为平缓复又变得急促,显是心中天人交战极为强烈,一直拿捏不准要如何应对,半晌后方缓缓道:“张少侠,我问你,若是你被人这样害了,你当如何?”
    “……”张无惮抬起头来,直直望入他双眼,一字一句道,“若有机会,定将所受之辱悉数奉还,断他四肢不说,还要挫其骨,扬其灰。”
    俞岱岩看他良久,叹道:“好,我是个残废了,这辈子已经不中用了,待抓得伤害我的西域少林弟子,还望你记得今日之言!我不需你将他挫骨扬灰,只是断骨之辱,还望你替我报偿。”
    第14章  一笔勾销
    他说这话便算是将此事揭过了,俞岱岩一个眼色制止了还想说什么的张无惮,叹道:“我想静一静,你先下去吧……”
    他不能责备张无惮,这孩子是怀揣着纯孝之心来的,想要用己身替母亲顶罪受罚。可十年苦痛折磨,岂是他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肉体上的痛苦则还罢了,堂堂俞三侠壮年之时却成了一个废人,大小便溺还得依赖他人照料,这给俞岱岩心灵上带来的痛苦是难以言说的。
    但此时毕竟治愈有望,何况仔细思量,殷素素在此事上也并无大过之处,人家为了他避居蝴蝶谷几年,千辛万苦求得蝶谷医仙为他治伤,对他的亏欠想来也还清了。
    张无惮又磕了一个头,起身出门,却看到张松溪立于一棵松树下,神色复杂地正看着他。这距离虽不算近,但以张松溪的耳力,听到他们的谈话是轻而易举的。
    张无惮故作一惊,忙用袖子擦脸,却见张松溪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莫要做声。
    他满脸忐忑,回身将门掩好,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张松溪面色通红,额头上都是豆大汗珠,显然刚才也是又惊又怒,此时却已经勉强平复了心情,对他点头道:“无惮,你随我来。”
    他不愿在俞岱岩门口交谈,生怕漏了什么出去,领着张无惮一路走出很远,方才道:“你不用担心,跟着来的三代弟子们,都让我早早撵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张松溪说完后,就看到张无惮鼻子一红又流下泪来,叹了一口气,良久方道:“五弟确不知情?”
    张无惮点点头:“我娘怕是打算等见了三伯,再坦白一切,凭她是不敢对我爹爹俱实以告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我真怕我爹爹知道了,激愤之下,去杀了我娘……”
    “你做得很好——虽有不妥之处,可现下除此法外,也别无他法——”张松溪看他极为惊惶、惴惴不安的模样,生怕再激起他的心魔,忙拿话稳定他心神,“五弟最重情义,他若骤然得知此事,既自觉对不起三哥,又下不去手杀妻,怕会萌生死志,到那时才是悔之晚矣。”
    张松溪聪明绝顶,他虽不像张无惮那般知晓剧情,可依照自己对张翠山的了解,将事情走向也猜得极准。
    但若要俞岱岩自己把这个苦头生生咽下去,张松溪实在说不出口,他不是受害人,没资格去劝受害人原谅啊宽恕啊云云。幸好俞岱岩也明白这点,表示不再追究了。
    如此冷处理,虽对三哥不住,却也实是没有其他法子了。张松溪打发张无惮去歇下,自己在山涧间来来回回走至天明。
    等到天都大亮了,他才去俞岱岩房前,唤道:“三哥起了吗,咱们继续上路?”
    里面半晌才传来俞岱岩沙哑的声音:“好,烦请四弟让清风、明月进来吧。”
    两个小道童昨天刚听到里面“扑通”一声响,似乎是有人跪下了,就让张松溪见机得快给找个借口支开了。
    但他们也觉察到怕出了不同寻常之事,战战兢兢进屋,却见俞岱岩也是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想来一夜未睡。
    再看张松溪也是熬夜后的疲倦,但清风明月没想到,当张无惮从角房中出来时,不仅面容憔悴、双目红肿,还带着个大兜帽,包住头不说,还遮住了大半张脸。
    清风吓了一跳,忙道:“小师叔,你这是怎么了?”张无惮同他们年纪相仿,但清风明月算是四代弟子,按称呼张无忌的“小师叔”来一并称呼他。
    张无惮面无殊色,笑道:“多谢关心,我昨天睡觉时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脑袋磕到床脚了,伤在脸上,多有不雅之色,便使个法子遮掩住了。”
    清风还想再问,让明月拉了一把。他扭头看过去,却看到张松溪和俞岱岩都全作没有看到,忙也不敢说什么,同明月一起抬起俞岱岩的软轿来。
    俞岱岩听他二人谈话,却是在心中叹气连连,不禁自问道,纵使是殷素素有过,同两个孩子又有什么妨碍?枉我自诩大侠,难道竟向个孩子撒气吗?
    这样一想,他神色缓和下来,唤道:“无惮,过来让你四伯给看看,看需不需要上药?”
    俞岱岩说完,见张无惮眼中绽出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的光芒来,一时感到心酸无尽,声音更柔和了三分:“想来不是什么大碍,但伤在脑上,还是轻忽不得。”
    张松溪心中大喜,想不到三哥心胸如此宽阔,忙招手让张无惮过来,解开他的兜帽,看额头上一片青紫,正中央都砸烂了,虽经过简单处理,可也看得吓人。
    只是皮外伤,张松溪亲自拿武当灵药给他涂抹了,这才命人启程上路。
    再走个三两日,便到了淮北境内,离蝴蝶谷已然很近了,前去探路的弟子策马反转回来,满脸喜色道:“启禀三师伯、师父,五师叔在前面二里远处等着咱们呢!”
    众人听后尽皆大喜,张无惮有意看了俞岱岩一眼,却见俞岱岩只是大笑道:“好,四师弟,我们快去同五师弟相见!”又催他道,“无惮,愣着干什么,快去见见你爹!”
    他未因殷素素之事儿一并恨上其他人,这份心胸真不是盖得。张无惮对他一笑,也不推辞,提起真气来,以轻功跑到众人前面去了。
    他一路飞奔向前,远远果然看到张翠山站在一个脚夫小茶棚旁边正朝着这边眺望。
    张无惮这两年来在天鹰教总坛苦心学武,古代交通不便,父子两个自武当山上一别后,方始得见。
    张翠山早从殷野王给殷素素的信函中得知长子也在路上了,见到他却仍觉得又惊又喜,笑道:“好小子!我还奇怪你下山这么久怎么还不到,原来跟你三师伯、四师伯一起了!”
    张无惮有心跟武当派亲近,张翠山自然只有高兴的,直接将他搂在怀里,想用力把他抱起来,提到半截,却见张无惮满脸不悦,哈哈一笑,还是把他松开了。
    刚见了面就欺负人,知不知道我刚给你摆平了多大的麻烦?张无惮对着他悄悄翻了一个白眼,却又憋不住笑了:“爹爹,娘呢?”
    说起这个来,张翠山的笑容就无影无踪了,他甚至是带着几分惶恐地朝着张无惮奔来的方向看了几眼。
    这反应就出乎张无惮的预料了,他舍掉脸不要,跟俞岱岩又跪又求的,好不容易把事情压下去了,要是张翠山早就知晓了,那这一切折腾就都白费了。
    张无惮收了笑容,故作诧异道:“怎么了,爹爹,难道娘亲的病又复发了吗?”
    张翠山回过神来,看他想左了,忙道:“不不,没有,你娘亲来了蝴蝶谷,就让胡先生给治好了。”
    这也是他的疑点所在,殷素素根本不是什么大病,在武当山上却又病重得连床都下不来了。
    张翠山私底下问过胡青牛,胡青牛说令夫人这是忧虑成疾。他再问殷素素,殷素素却又不肯说。
    好歹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对于她情绪的变化,张翠山还是非常敏感的,尤其殷素素对说服胡青牛为俞岱岩医治一事上,比他还要热切,再加上随着同俞岱岩一行相见之日临近,妻子日夜的不安惶恐……
    张翠山渐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是不敢问出来。今日他提出来迎三师哥四师哥,殷素素找了个借口不来,张翠山更是肯定了猜测。
    现在张无惮一提,张翠山一下便想了起来,同儿子和师兄们相见的喜悦都散了大半。
    武当一行人此时都已经到了,张松溪一眼看出张翠山神色不对,询问地看了张无惮一眼:你跟他说了?
    张无惮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张松溪于是若无其事同张翠山交谈,跟着他一道去了蝴蝶谷。
    殷素素一身素装站在谷口,身上不着钗黛,倒是腰间悬了一柄利剑。
    张翠山越走近,便觉头重脚轻,眼中金光直冒,撇开眼不敢去看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却又说不出话来。
    殷素素到了此时,反倒比他要平和了,甚至对着他轻轻一笑,又疼爱地摸了摸张无惮的脸颊,各自深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这才看向俞岱岩,微微笑道:“见过三哥。”
    她没再遮掩自己的声音,本做好了被识破后,自刎以全他兄弟之情的打算,却不料俞岱岩看着她,也回了一个笑:“初次见面,有五弟妹照顾着五师弟,我们兄弟都是放心的。”
    俞岱岩一听她的声音,果是当年把自己交给龙门镖局总镖头的那人,牙根一咬,却又缓缓松开了。
    俞岱岩看殷素素眼中绽出的不可置信的光芒,再看向张翠山。
    张翠山大奇,若是殷素素真是害了俞岱岩之人,两人朝相,没道理俞岱岩会认不出来。
    ——难道他先前的猜测完全是错误的?张翠山心中涌起一阵阵狂喜,一把拉过殷素素的手,连声笑道:“是,是,素素好,素素好!”
    他是这样的反应,俞岱岩心中的不平不甘都彻底消失了,缓缓点头道:“是啊,只愿你们夫妻二人白头偕老。”
    他说着,又勉力笑了一笑,倒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不再看他们,只催促道:“清风明月,快进谷去!”
    第15章  事情败露
    俞岱岩坐软轿走在最前面,张翠山满脸喜色拉着殷素素走在后面,一面跟他介绍着蝴蝶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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