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乃是妖中王者,那作画之人应当是见过这条黑蛟,不然无法画得如此逼真。”穆藏锋顿了顿,“天下隐士高人何其多也,师弟若能再见到他作画,可要看仔细些,书画二道有相通之处,说不定对你练字亦有裨益。”
    告别穆藏锋,李长安自回了房。
    青铜船已驶离青州边关数千里地,白雪皑皑的两岸荒无人烟。
    屋内一灯如豆,李长安放下画卷,从怀中掏出一枚符纸,符纸通体明黄,布满暗红色朱砂纹路,与李长安在昆南城外初见姒景陈时,他对付夜袭之人所用的剑符有些相像。
    不过李长安此刻所拿的符纸与南宁王那夜所用的剑修损耗本命灵元制成的剑符不同,李长安手中这符纸中封存的是一道剑意,乃是青州剑圣于承一的剑意。
    这道剑意乃是赠予他防身所用,以真元激发后,可化作一剑斩出,有元始境威能,这是李长安的修为所能掌控的极限。
    原本以为一路上不出意外可以不用这剑符护身,但既然要对付洪玄蒙,这便是底牌之一。
    但纵使姬璇与穆藏锋手中都各有一枚剑符,但要以此来对付洪玄蒙,除非他是站着挨打的木头桩子,不然还远远不够。
    李长安起身推开屋门,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还带着绿豆大的雹子,打得青铜船身噼啪作响。
    白日还温和的天气说变就变,不过这点变化对青铜船来说不值一提。
    李长安任由雹子打在身上,来到阑干边,展开手掌在双眼上方挡着向下望去,在两岸洁白得仿若在发光的积雪映照下,江里的情形隐约可见。
    江面上已有怒涛咆哮,船已驶至急流处,浮沧江连冬日都是这番景象,可见到了夏天水流该湍急到何等程度。
    好在青铜船在浪花拍打下依旧巍然不动。
    李长安想起画卷上的黑蛟,总觉得江中有一片庞大的阴影在随船而动。
    哗啦——
    船头方向忽的传来水声,李长安走到东侧阑干边上望去,只见九条玄蛇拉着青铜船凫水而行,那哗啦的水声是它们身躯翻滚搅动所发出的。
    “今夜玄蛇似乎有些狂躁?”李长安目光凝了凝,只见那庞大的蛇头不时从水下扬起,在风雪里狰狞地胡乱噬咬。
    上船之前就已听说这些玄蛇是早已被驯化的妖兽,几无可能出现不受控制的情况,现在却是为何?
    李长安忽的后背一凉,转身望去,只见船边江面上倒影着一轮明月。
    但天上雪云密布,雹子打在青铜船上的响声就像沙落盘中,哪来的什么明月?
    那轮明月忽的从李长安眼中消失,让他觉得方才所见到的都是幻觉。
    但下一刻,明月再度出现,在江面上缓缓潜了下去。
    李长安在那月轮中见到了浅浅一线碧色,他不由心中一紧。
    这哪是什么明月,而是一只眼睛。
    蛟的眼睛。
    “它果真在……”李长安借着夜雪的微光,看见那眼睛周围在水中潜伏这的隐约的庞大的阴影。
    它在船边要做什么?
    李长安来不及多想,拔身回奔,若这头蛟突然发难,要先让师兄师姐与小玉提防。
    船身突如其来的震动却让他整个人被甩飞了下去,他出手如电,扳住阑干,微微一用力便又让自己回到走道上。
    船头传来呼喊声,李长安转头望去,只见一头玄蛇不知何时已在水面上高高探出参天巨木一般粗壮的身躯,头颅一甩,将船舱撞塌一片。
    木屑与青铜飞溅,惊叫声四起,还有更多人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就被碾压成肉酱。
    在这时刻,整艘巨船上房门几乎尽数洞开,所有人都闻声而出。
    “水里有蛟!”李长安喊了一声,挤开眼前几个拦路之人,待跑到自己舱室时,船身又轰然震动了两回,显见玄蛇又发难了。
    穆藏锋、姬璇以及越小玉已聚在一起,李长安沉声喊道:“水中有蛟。”
    穆藏锋道:“哦?是画上那条?”
    “不错。”李长安点头,看向远处的江岸:“这船上恐怕不能再多待了。”
    “但入水更危险。”穆藏锋摇摇头,“我们去船头。”
    姬璇耳朵动了动,“船头那边玄蛇似乎失去神智了。”
    “师弟说的蛟就在这边。”穆藏锋看向江面,“船头有玄蛇,总比蛟好对付些。”说着,他身形一掠,已动身前往船头方向。
    船上已然大乱,船头处,船舱四层以下已是一片狼藉,昔日客栈酒楼赌坊青楼等等,都化作了一片废墟,碎石断木中掩埋着还在抽搐的肢体。
    九条玄蛇狂乱以后,船速渐渐慢了下来,风也小了许多,夹杂着恶臭的血腥味得以弥漫开来。
    船舱一层某个房间中,少东家在震动中惊醒,也该是他命大,身边一根大梁砸了下来,离他只有一步距离,却没伤到他丝毫。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他刮了身旁那赤身裸体脸色惊惶还在废墟里扒拉着衣服的曼妙少女一耳光。
    “你姊姊的!你姊姊的!找死别拉着老子!”
    那少女被扇得身子一偏,终于得以拽出一片轻纱裹在身上,眼角含泪随着少东家跑了出来。
    “跟你那死老爹一样倔!”少东家嘴上啐了一声,却没把她丢下,牵着她跑出了出去。
    然而一出门,少东家眼前一黑,只见一片庞大的阴影迅速接近,那是一头玄蛇的血盆大口,左侧尖牙上还串着一具鲜血淋漓的残尸。
    少东家怪叫一声,跌坐在地,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说我命休矣。
    砰!
    巨响传来,那玄蛇的头颅竟被一道身影骤然撞飞,那竖瞳一下散开,仰着头跌入江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李长安晃了两下才站直身子,只觉浑身骨头都几乎散了架,心中暗道:“龙象术虽能加持近九千斤巨力,暂时却果然不是我能驾驭的……”
    他转身向少东家伸出手:“可还能站起来?”
    待看到少东家身边那披着轻纱的曼妙少女,李长安却微微皱了皱眉,这少女竟是白天见过的,第八层的酒楼掌柜黄详的女儿黄蔻。
    黄蔻见到李长安,先是怔了怔,随后低下头去,借着少东家护住身子。
    少东家面色惊愕地打量着李长安,乖乖,这人年纪没多大,也没多健壮,怎能将那玄蛇撞偏了?玄蛇虽然灵智未开,论修为境界来说十分低下,但蛮力却是妖族中数一数二的,光身子就有近十万斤重,那头颅也有数千斤了。
    咽了口唾沫,少东家拉住李长安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光腚,感激道:“多谢好汉相救,鄙人就是这船的少东家谢挺,此事过后定……”
    “先穿上衣服保下性命再说吧。”李长安抓下大氅扔给谢挺,略微屈膝一纵,离开了此处。
    李长安离去后,谢挺见四周没有玄蛇,这才退到角落,边套着衣服边叹道:“此人实力当真惊人,若能为我所用该多好。”
    “少东家……”黄蔻低头嗫嚅着。
    “怎么?还担心你爹呢?我叫人动手时留了分寸,受的只是皮肉伤罢了,你放心罢。”见黄蔻还低着头,谢挺不耐道:“那老东西向来觉得我不堪大任,不赶走他,你还怎么留在我身边?”
    “不是这个……”黄蔻低声道:“刚才那人,就是白天扶我爹回酒楼的。”
    “是他?”谢挺恍然,又摆了摆手,“这无妨,他跟你那老爹能有什么交情,多半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少东家!”数道呼喊声传来,紧接着,几道在废墟中灵敏纵跃的身影停在谢挺身边。
    “少东家恕我等来迟,此处危险,快入底层吧。”其一人道抱拳垂首道。
    青铜船船体内有密室,密室有阵法相护,就算元始境修行人或万象境武者也一时半会没法蛮力破阵,比甲板上那十层船楼要安全得多。
    “哼,若等你们来,老子早就死了。”少东家横了几人一眼,这就是他手下可用的几大高手,但最厉害的也只是个堪堪练髓的武者。
    “蔻儿!”
    一声惊呼突然从废墟中传来,满脸尘灰的康成震惊看着几乎赤身露体,却挽着少东家的黄蔻,嘴唇颤抖着,面色惨白。
    谢挺皱了皱眉,面色不虞。
    康成讷讷走近,沙哑道:“这……少东家,这是怎么回事……”
    “他姊姊的,都看到了,你还问什么?老子耍你了。”谢挺摆摆手,不耐道:“哪来的滚回哪去吧,今夜烦得很。”
    黄蔻躲到少东家背后,小声轻呼道:“康……康成,你别过来……”
    “不是……不是……”康成跌跌撞撞走来,沙哑道:“蔻儿,你,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啊!”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着问。
    谢挺面色一沉,喊了一声:“海生。”
    他身边一壮汉会意,大步走到康成身边,掏出尖刀捅进康成胸口,一扭,然后拔了出来。
    康成避之不及,惨呼一声,双眼瞪得快要爆开,昨日少东家还应承黄详走后,第八层掌柜就由他来做,但为什么……
    他眼前逐渐黑了下去,鲜血从嘴中涌出,被那壮汉提起脖子,直接扔下江中。
    “今夜死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一个。”少东家环视四周一片狼藉,冷冷说道,随后拍了拍黄蔻的脸,与诸护卫一道走向船底。
    ……………………
    李长安救下少东家也只不过花费了小半盏茶时间。
    方才四人一道前往船头,他半途中偶然暼到少东家的身影,便顺手将他救下,算是意外,但也恰好之后可以顺其自然地接近他了。
    来到船头后,姬璇、穆藏锋、越小玉正在人群中,而数条作乱的玄蛇已被船上其余修行人与武者牵制住。
    “事情弄清楚了。”穆藏锋道:“那头蛟传言是浮沧江水神,在越地流域内出没,并不袭击船只,反而曾数度将船队从风浪中亦或是其他妖兽手里救下。这次他不知为何出现在此船边,应该是它的妖气引得了玄蛇作乱。不过此时情势已被控制住了。”
    只见数人伫立船头,有人向玄蛇抛洒一种散发着刺鼻香味的药水,有人吹着笛子,几条玄蛇动作渐渐迟缓下来,依次沉入水中。
    只不过玄蛇之乱虽平复了,它们毁坏的那些船楼可一时间平复不过来,其中死去的人更是再活不过来。
    李长安回头看那篇废墟时,忽的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当即心中一动,跟了过去,对越小玉等人留下一句:“既然无事便各自回房吧,我去去就来。”
    ……………………
    船上乱象渐渐平复,呼喊与火光都隐没在风雪中了,只余下隐约的啜泣,如幽魂的哀鸣。
    在船尾没人注意的角落,一团黑水宛若活物一般从江面中升起,落到船尾甲板上,化作人形。
    他面容妖异而俊美,双眸中仿佛有着月光,额上有一道角形墨痕,除去一头银发外,他身上穿的都是黑的,仿佛融进了夜色之中。
    “一路上,我听闻你从不伤害人族,为何今夜却一改往常?”吴子道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喊道:“旋仒。”
    “听闻终归是听闻。”被吴子道称之为旋仒的他答道:“再说我并未出手,此事与我何干。”
    吴子道呵呵一笑:“若非你的妖王之气影响,那些玄蛇怎会妖识复苏。”
    “那些玄蛇虽灵智未开,但与我也算同族,牠们被人族奴役,我不出手相救也罢,难道还帮人族压制牠们?”旋仒微微一笑,看着吴子道意味深长道:“你身为人族不动手也罢,如何却来说我。”
    “我若能出手,早出手咯……”吴子道叹了一声。
    “怎么,区区几条玄蛇如何能让你为难?”旋仒挑了挑眉看向吴子道,过了好一会,才面色微变,恍然道:“原来如此。”
    “所以我现在是半点修为也无。”吴子道笑了笑:“不过应约为你作画却是无碍。”
    吴子道说着,忽然转头道:“那小哥儿,出来吧,老头子就算修为在身,也不是你能藏得过的。”
    一道身影从暗处走出,对吴子道笑了笑。
    “老人家,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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