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足下深夜前来,仲之过也。”
    “不敢不敢。”带着斗笠的魁梧男子一边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一边笑着说道。“吾当感谢亭长才是。”
    不等张仲再次回话,摘下斗笠的他,便深深对着张仲行了一礼。“黔首铮,见过亭长。”
    客气了一阵之后,张仲直入正题。“吾此次邀足下前来,是为了重断足下蒙冤之案。”
    “足下何以教我?”
    铮正是隐山亭的前任亭长,那个因为借贷强质案,而被刁民诬陷,受到削爵处罚的亭长。
    张仲在破案进入困局时,想到了他,便让邮人去县上递交了行文,请求贼掾李炀帮忙调他过来。
    原本张仲是打算让葵去的,但那邮人步疾,家中只有一老母尚在,打人也是因为别人欺负了自己母亲的缘故。
    算得上是这刑徒遍布的隐山亭中,难得的清白人家。
    尤其是,其人对张仲崇拜异常,几乎到了脑残粉的程度。
    更兼山间疾走,速度远胜常人。
    张仲索性便让他去了。
    “教不敢当,铮只能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于亭长。”
    “愿闻其详。”
    铮以手指轻扣几面,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这案子,我怀疑,不止我遇到的那么简单。”
    “哦?”铮的第一句话就挑起了张仲的兴趣。“此言何意?”
    “亭长见过佐戈氏了吗?”
    张仲想起了那个面色苍白的老人,和他家那个十人敌的女子。“见过了。”
    “此里中钱财如何?”
    就凭那几匹马,那也是价值不菲了,更何况,他们应该还有别的收入来源。“钱财甚丰。”
    “正是。”讲到旧事,铮明显有些感伤,但他很快平复了情绪。“质子不过罚两甲,以徙隐里之钱财,何至于诬我至此?”
    “足下的意思是?”
    “因我在查证之时,起了疑心。”铮身躯动了动,略微换了换姿势。“我怀疑,他们所质之子,已然并不在徙隐里。”
    “而是......”
    “被掠卖了。”
    秦国是不禁止人口贩卖的,毕竟,这是一个郡县制与奴隶制并存的国家。
    各个乡,县的市场上,都有专门的奴隶市场,甚至乡县官舍,还有官营的奴隶买卖场所。
    那些奴隶头上挂着草绳,明码标价,甚至还不如半头牛的价格。
    是的,你只需要花不到一头牛的价钱,就可以买到两个年轻的,不限性别的奴隶。
    但张仲还是大吃了一惊,因为以上,只限于奴隶,黔首的子嗣却不再其内。
    “买卖黔首之子?”
    “正是。”铮给了张仲肯定的答复,并加了一句。“应当还不止一两个。”
    “那些黔首,为何不报?”
    铮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说出了原因。“与人为质者,罚两甲,擅弃子以售者,与擅杀子同罪。”
    “他们,不是不想告,而是不敢告。”
    张仲明白了铮的意思,就算只是罚两甲,以这些黔首的家境,也交不起罚款,必然会被罚为城旦。
    而这些体会过城旦辛苦的隐官,对于服刑这件事,自然不会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
    更何况,他们还是两罪并罚。
    剁去手脚指头都是轻的。
    而做为始作俑者的佐戈氏,恐怕就是枭首或者车裂的死罪。
    双方一拍即合,于是,狠狠坑了面前的前亭长一把。
    “原来如此。”但对于铮的话,张仲也没有尽信,说不定,他只是因为怨恨故意将对方所为说得重了,所以,他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足下,当初为何不告?”
    “不敢而已。”铮面有愧色,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没有充足的证据去证明,必然为对方所反。”
    “吾已被削爵,再反坐,便要黥面为城旦了。”
    所以,你自己不敢,就在竹简里插了两根竹片来坑我?
    眼见张仲眼神有了变化,铮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急忙解释到。
    “吾并非故意为之,只是当初在查证此案时,突然有徙隐里的人前来认罪,言到借贷强制乃是他所为。”
    铮摇了摇头,将自己当时的情况详细的讲述出来。“吾怕惊动了掠卖之人,使得其有所准备,是以,不敢再细纠,只得匆匆结案。”
    “留待之后再细查。”
    “之后呢?”
    “嗨...”铮面上全是技不如人的怅然,和自身执法失败的抑郁。“哪知即便如此,也被佐戈氏察觉。”
    “以自首之人为刀,于堂上翻供,治了我一个不直之罪。”
    以秦律的严整,他们是如何做的,才让这个积年老吏,载了大跟头?
    “如何翻供的?”
    “我自黔首及放贷之人手上得到的契据有假。”
    “吾一时不察。”铮面色黯然,但更多的,是对于自身无能的气愤。“被其以原契据为物证,全里之人尽皆作伪,是以,不能辩驳。”
    “乃累得报案之人,诬告反坐。”
    铮再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脸上全是愧疚和后悔,他低声说道。“此,吾之过也。”
    原来如此。
    有了这亭长在,只需要找出当时的举报人,木,这件案子,就可以重新审理了。
    “木是何处之人?”
    “亡隐里人。”
    张仲将户籍卷宗拿出,连问了几个名字,却都对不上。
    “户籍非官吏不得查看,吾如今是黔首,便将所记,尽数告知于亭长,亭长再找找看。”
    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善。”
    “木,亡隐里人,有女苔……”
    “且住。”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张仲立刻就打断了铮的话。“他还有个女儿,叫苔?”
    铮愣了一下,随后微微抬头,仔细回想。“吾当没记错。”
    “他曾言,希望其女,如石上之苔,生而葱葱,四季不败。”
    难怪查不到其户籍,秦国的户籍记录,是本着生者记,死者削的原则,死人在当地户籍上,就很难查到了。
    “他已经死了。”
    这却让铮很是震惊,他猛然起身,急切的问道。“如何死的?”
    “就在不久前,路遇蛮人劫道。”
    “吾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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