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启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
    他花了整整八天的马程离开湛海,过了严铁关后,又换了一匹快马,取道茶花川一路向着西南而行。天气越来越冷,冷得他身上每一道伤口都隐隐作痛,乌云越来越沉,沉得仿佛不会再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他
    从清和出来,只带了一身单薄的衣物,一个月爷备好的药箱,一点仅仅能够支撑他饱腹的食物——他必须减轻所有不必要的重量,让马快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更早一些到达严家村。仅
    仅一个月前,他还对“血月”的真实性抱有一丝怀疑,但随着期限一天天逼近,尤其在自己于弃牢死里逃生之后,他更加确定了:他的方向没有错,“血月”没有错,如果他所认知的一切只是父亲的臆想,那么他、叶止、师之然,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受到这么大的阻碍。
    有人在指引着他们,有人则害怕他们接近真相。幻
    术师本身就是棋手,幻术、幻境、领域就是他们的棋盘,一招一式,都是博弈!因此他再了解不过——此刻的他们,就是身处一盘大局当中身不由己的棋子,黑暗中运筹帷幄的两人,都还没有现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弃子,而是决定了整个棋局走向的胜负手。
    他要赢!为了不被“吃掉”,他们必须赢下这一把!可
    是……可
    是,他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一
    直起来,应启丞都是一个严谨的布局者,“严谨”这个词,本就是幻术师最重要的的品质之一:只要你足够严谨,便能抓住那些连被幻术迷惑的人都无法发觉的细节中的细节,凭借着这些细节,你甚至能让对方永远沉浸在你设下的环境当中,无法挣脱。而在利用细节这个方便,深蓝应家一直是幻术师当中做得最好的。他
    没有任何理由犯错,他从未在这方面犯过错!所有的线索被他编织在一起,完美地推倒出了种子、血月、收割、狂刀、严家村、周先生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信息环环相扣,相互牵扯,相互证明,互为因果,哪里都没有错误!
    是哪里错了呢?是哪里让他觉得如此不安呢?
    应启丞说不上来,寒冷、伤痛与颠簸的马背,没有条件让他静下心来进行思考,他只能祈祷着马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就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等到了严家村,有叶止和师之然两人的帮助,他还来得及将这个错误修复,或许,还能来得及挽回……马
    停了。应
    启丞抬头,远处是一条五指形的长长山脉,五座高山矗立其中,仿佛是一双伸向天空,妄图握紧苍穹的巨手,从应越笙指明的方向来看,严家村就在这五指中的无名指上,被强大的阵法所保护。如果没有意外,叶、师二人应该早已在这里等候他多日了。但山路陡峭,地形复杂,接下去的路,他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上去。他
    跨下马来,双脚刚刚触到地面,突然之间,那一阵不安与彷徨再一次击中了他。应启丞愣了一下,极力想要顺着那一丝不安找到它的来处,可只是一晃,他的心绪又平静了下来。应启丞喘着气,冷风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上溜走了。他
    只能上路。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但他必须去做,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等到那一轮红色的月亮升起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隐隐的疼痛从他的双腿涌起,没迈出一步,都要花费他大量的体力,他没法伸手去扶,被拔掉指甲的十只手指十分脆弱,而被“六骨断星”穿过的六指与手腕几乎无法用力。他思索了片刻,将药箱与最后的干粮都丢在了路边,只身一人,身无一物,向着山中走去。
    如果晚了,苟活下来也没有意义。他必须救她,为了救她,他也必须要救他!他
    从小没有得到过的疼爱,除了严厉而性格怪异的父亲,他没有任何一个亲人手足。应越笙死后,他被古文书阁流放,一生不能再回王都深蓝,十余岁的男孩一人漂泊他乡,使劲了苦头,受尽了欺侮。
    但他无所谓。
    对,他无所谓。他没有志气,没有尊严,没有珍视之人,亦没有不可舍弃之物,这么多年来,他只求一人活得痛快,一人活得自在,一人将世间乐趣乏味玩弄股掌,红尘路过,人间快意。如果可以,再回一趟家乡,自然最好。若不行,那就罢了吧。罢
    了吧。罢
    了吧。
    这三个字,就是应启丞的人生。—
    —直到他见到了她。他
    羸弱的身体有了力量,凝结的血块变成骨骼与肌肉,支撑起他坚硬的灵魂,四块镜面围绕身侧,为他阻挡山中的狂风与严寒,他的脚步不敢停滞,每一步,都恨不得扎进土里。“
    三棵松,右上。两道崖,回头。九只鸦,只走不回头……”
    他口中默念这详细的地图,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大山在他的脑海中仿佛是一个立体的影像,影像被一层一层拆分开来,而这些口诀连成的地图,则将一切都拼凑起来。慢慢地,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阵法波动,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玉石碎片,也很快有了呼吸般的反应。
    就是这里。严家村就在这里。只要破开面前的结界,那一座隐于世的村庄,便会展现在他的眼前,一切秘密都将揭开,现在只要……可
    是,他仍觉得哪里不对劲。山
    风吹了起来,穿过山石与溪流,棺木与枯枝,绕了一个调皮的弯,吹进了他的衣领里。这风没有任何遮掩,没有任何温度,就好像是从最寒冷的安息洋一路向南,穿过了数千里,只为了钻进他的脖子里。
    一刹那,应启丞明白了。太
    冷了,这里实在太冷了。湛海东部与绯叶南部,本就不是同样的气候,更不是同样的阳光。湛海潮湿阴冷,阳光也是懒洋洋的一团。而绯叶四季分明,即便是冬日,即使是严寒,也会有一抹浓重的温热阳光拍在身上。是
    哪里不对呢?是这里。是阳光,是细节,是破绽!应
    启丞苦笑着,嘴角流出血来,跪了下去,全身的骨骼仿佛哗啦一声,裂成陶瓷——他失败了,他完了,他死期将至。他
    跪倒在一个庞大的,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幻境当中。
    一只黑猫,探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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