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船坞出来,辰辰没顾上等他的宅男五人组,一个人沿着湖边小道朝校园中心跑去,脚下的积雪冻得很结实,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辰辰冲进人文学中心大楼,直奔二楼的国际象棋俱乐部。那里的活动刚结束,一行人正向外走,辰辰一路说着“抱歉”,逆着人群向屋里探头张望。
    羽悠果然还在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他像条小鱼一样遛着边进屋,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你没忘记去希尔夫人那里吧?”
    羽悠不好意思地四下瞥了一眼,同学们都在形色匆匆地往外走,没人注意到两人的聊天,她这才将辰辰拉进里间一个单独对弈的小屋,低声说:“没忘啊。昨天,希尔夫人用‘青春期心理退行法’给我做了一次催眠。”
    “哦?难道不是恢复记忆法吗?”辰辰自忖学了大半个学期的心理学,对这方面的知识有所了解。
    心理退行就是利用人本身的心理防御机制,让她退回到问题最起始,焦虑还未产生的状态,这样直接给羽悠下一剂败毒的猛药难道真的比直接恢复记忆更奏效吗?
    “不是。”羽悠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两幅画,道:“你看,这两幅画,其中一幅是在我清醒时画的,另一幅是催眠状态下画的,你能区别出来吗?”
    辰辰接过两幅画,一手一张仔细端详。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画面的时候,立刻深深吸了口气,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这两幅画乍看上去天差地别,实际上,内容竟然完全一样。
    尽管是同一个下午完成的,如果将其中一幅定义为涂鸦,另一幅恐怕就要称之为杰作了。
    不过,即便是那幅杰作,也只不过比文瑾的水平强了那么一点点,绝对不足以去参加国际比赛,更难匹配上杰出女画家林萃女儿这个身份。
    难道这就是希尔夫人为羽悠千辛万苦找回来的画技?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许的失望。
    辰辰端详着这幅被自己暂且归类为“杰作”的画,从稚拙粗糙的笔法中不难分辨,画面中央是一幢有些年头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就像被缩小了的天主教堂,一片紫色的薰衣草花田将其包围在中间。建筑物门前蹲踞着一只巨大的金毛犬,惬意地享受着和煦的阳光,仿佛正在等待主人的归来,房屋前的水池中,有三两条金红色的锦鲤自在地游着……
    画作内容和表现手法虽不算上乘,在辰辰这个外行看来,却着实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如果遇上专爱奉献溢美之词的评论家,他们或许会说,这幅画兼具中国写意画风格,和西方印象派质感;刻薄些的评论家则肯定会说,这幅画完成后,不幸被雨淋湿了。
    “不用猜,这肯定是你催眠苏醒后画的,”说着,他举起手中那幅“杰作”,又挥动了两下“涂鸦”,道:“这幅是你催眠中的作品,对不对?不要灰心,这只是你找回画画技能的开始……”
    不等辰辰说完安慰的陈词滥调,羽悠忍不住嘴角向上扬起来:“可能是我没说清楚题目的题干,才造成你误判。”
    她拿起那幅拙劣的涂鸦,说:“催眠开始前,希尔夫人让我想象自己回到5岁,然后,开始随心所欲地作画,尽管,我试图把自己想象成五岁,这也却是是我清醒状态下的最好水平……”
    说着,又拿起另一幅杰作,说:“这才是催眠中画的……”
    “什么?”辰辰惊呆了,他很难想象,羽悠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画的,竟然比清醒时远强百倍。
    他从羽悠手中再次接过那幅杰作,仔细品味了半天,问:“你画这幅画的时候,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
    羽悠努力凝思片刻,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希尔夫人将我催眠后,让我退行到五岁生日当天,我描述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当她问我,是否愿意为宾客作画时,我说:愿意。之后,我脑子里只有作品的画面,其它都不记得了。”
    如果说,这两幅画的创造节点都是羽悠五岁,就目前的治疗结果看,找回画画技能已经算是卓有成效了!
    “希尔夫人对此有什么评论呢?”辰辰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幅画,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可思议。
    “她认为,从催眠状态下画得更好,更富有艺术性这一点,可以推断,我醒着的时候,经常处于“角色扮演”状态,而催眠时,才是真正的自我。由此,她很确定地得出一个结论:我失去的绘画技能并不是真正的‘失去’,而是被潜意识‘遮蔽’。”
    “太好了!既然是‘遮蔽’,通过催眠手段找回来不是不可能。”辰辰心里一下子充满希望。
    羽悠颔首,道:“希尔夫人说,‘凡走过必留下足迹,在人生的长河中,不管经历的是快乐或悲伤,天堂或地狱,在我们的大脑记忆库中,一定有储存档案,所以在做年龄回溯时,就可以又针对性地将其中重要的部分重新找回来。”
    此时,国际象棋俱乐部的同学都走光了,羽悠又开始收拾散落在俱乐部各处的棋具、书籍和自己的活页夹、笔记本。
    辰辰看看桌上的画,忽然明白了他心中的疑惑到底在哪里。
    “羽悠!”他急切地叫住忙碌的她。
    羽悠一愣,停下了来看着他。
    看到羽悠疑惑的眼神,他马上解释道:“无论你睡着还是醒着,为什么两幅画,你画了完全相同的内容?哦,我想说,这或许是你幼年时期住过的家,你印象很深刻,可是,构图、色彩、细节完全一样,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过的填色游戏,只不过是买来了两幅一模一样的黑白线稿图。”
    仿佛辰辰说了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羽悠缓缓地坐在桌前的木椅子上陷入沉思。
    “难道你五岁生日这天就是画了这样一幅画?”辰辰试图提示她。
    “哦,不。我想起来了,四岁那年,幼儿园的绘画课上,老师曾经让我们每个人都画一幅《我的一家》。很多小朋友都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长头发,穿裙子,是妈妈,另一个短头发,高个子是爸爸,还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只有我画了这幅画。可能是因为我画的比较复杂,颜色也比较丰富,老师看了非常惊讶,她把我妈妈请到幼儿园,才知道她是画家。那天,妈妈看了我的画,特别高兴,说了很多话,其中大部分我都听不懂,只记得她说了一句什么,我的画描绘的不是现象而是本质,是一种情绪之类的……”
    “这该不会是你的第一幅画吧?”辰辰绝对难以置信,一个四岁的小孩如果能画到这种程度,哪怕是涂鸦,也可以称之为天才了。
    “嗯,之前,妈妈画画,我也会学着她的样子,在她用废的画布和稿纸上涂涂抹抹,我画了这幅画之后,看到了妈妈和老师脸上那么由衷的笑容,才明白,原来画画可以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快乐……”羽悠说着,将两桢小画夹进厚厚的欧洲史课本书页中。
    听了这话,辰辰越发期待着下一次催眠了,甚至比当事人更加急切。
    他隐约知道羽悠忘记画技的原因,也渐渐拨云见日地明白了希尔夫人的意图。她是想通过找回画技,让羽悠重新正视童年的很多伤心往事,将深深扎入她幼小内心的那根尖刺拔出来。
    “现在,你感觉心情是否比以前愉快了许多呢?”辰辰试探着问。
    羽悠澹澹道:“心里确实轻松了一些。退行到童年,可以让我用简单的心态去正视过去和妈妈在一起的种种回忆,然而,目前我的心智远比那时更成熟,我正在尝试着像希尔夫人忠告的那样,放下一些芥蒂和痛苦……”
    ***
    “好消息!好消息!”崔美儿像只欢快的小鸟冲进了船坞。
    a校只有三个级别的男子划船队,船坞里除了弗森小姐偶尔过来抬走有两个受伤或晕倒的队员,这里几乎没进过女生。男生们早已习惯了各种清凉单薄的着装,在走廊里随意说笑走动。冷不丁看到小学妹崔美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入了他们男生的世界,不由得惊慌失措,躲的躲,藏的藏,实在没出可藏的,就用手挡住关键部位。
    神经大条的崔美儿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奈何已经站在了船坞大厅的中央。她歪着脑袋,那双黑水银般乌溜溜的眼珠看向左边,再看向右边,或许是她气场太强,两旁的身强力壮的男生都像退潮般呼啦啦退到墙边,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这种眼神中有对智障女孩的关爱,但更多则好像是在防备挨打。
    崔美儿忽然琢磨过味儿来,说道:“停!怎么啦?我又没闯进男更衣室,这是公共区域吧?”
    几个探头探脑的男生木偶般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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