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沿着运河继续前行。
    经过跟公主一番争吵又严肃认真的对话之后,李慢侯的心情恢复了平静,深层的平静。一层蒙在他理智上,让他面对茂德帝姬很难绝对理性思考的薄纱被掀开了,他对公主的朦胧感觉,之前一直仿佛浮在天上,在白云上,在天阙间,现在则落到了人间,变得真实,变得平静。
    警报解除之后,李慢侯不用那么累了,他的神经想绷也绷不起来,随口让其他人开船,他就在船舱里睡觉。
    又一天行船,船开进了一个镇子,叫酂阳镇。镇子的气魄,让李慢侯一开始还以为到了哪座大城。
    但这镇子没有城墙,也不受城墙限制,运河两岸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一个镇子,竟然有两座跨运河大桥沟通两岸,两座大桥相隔三百米。桥两岸是最繁华的中心区,灯火通明,大有彻夜不息的架势。桥上行人如织,让人恍然觉得回到了汴京。
    在所有人都疲劳至极的情况下,天黑前,船停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码头上,过关文书已经办好,可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走了。
    这一次,李慢侯没有强迫众人。船停在码头上,岸上就有一些各行各业的牙子过来招揽生意,有给酒楼拉生意的,有给客栈拉生意的,还有兜售当地物产的,帮纤夫揽活的。
    船上的人心动了起来,一路上清锅冷灶的,除了在几个小镇停泊的时候,能过吃到一些像样的饭食,大多时候只能吃携带的干粮。
    所以他们想让岸上招揽生意的酒楼送来吃食,李慢侯没有拒绝。
    酒足饭饱,看着满目的繁华,吵闹的街市。或许是触动这些汴梁人的心绪,竟都想去镇上逛逛。
    李慢侯无底线的让步,又同意了。
    只是交代他们小心,所有人必须一致行动,不能走散。不要跟当地人冲突,退一步开阔天空。
    李慢侯自己不去,没心情,而且累。卸下负担后,疲惫仿佛从骨头缝里不断的涌出来。这些天又是小心谨慎的去查看情况,去找牙子通关,又是咬牙拉纤,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用力过猛了。只有一个人陪他留了下来,张妙常说她脚痛,走不了路。
    “脚怎么样了?”
    众人都走了之后,李慢侯关心起来。
    张妙常道:“疼。不过不要紧,还受的住!”
    看她言不由衷的口气,李慢侯叫她过来。
    “脱鞋给我看看!”
    张妙常听话的脱了鞋袜,露出白生生的小脚。
    跟上次看见的相比,大小没什么变化,形状变化大多了。原本如拱桥一般弯着的脚已经伸展开来,足弓已经伸展成自然的弓形,很漂亮。十根指头,掰动还是痛的龇牙咧嘴,但已经可以活动,不像以前如同木头一样。
    “再走一些时候就好了。”
    李慢侯说道。
    张妙常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走了,岸上的嘈杂被挡在了船舱之外,这个小船仿佛另一方世界。
    张妙常随口跟李慢侯攀谈起来。
    “大官人。那两个姐姐是不是贵人?”
    李慢侯知道张妙常问的是谁,是两个公主。
    李慢侯道:“不该知道的别问!”
    张妙常嗯了一声,乖巧的不说话了。她第一眼就看出那两个女人不一样,只是最开始没多想,她毕竟年幼,见过的大人物虽多,可上流女人却没见过几个。所以她第一眼就认出两个公主是主子,两个侍女是下人,但第一反应,觉得两个公主是青楼里的当红姑娘。她能见到的最上流的女人,不过如此。
    不但张妙常对两个公主好奇,其他女人也好奇。金枝好奇,宋氏好奇,周氏好奇,马氏都很好奇呢。一路走来,大家都隐隐感觉到那两个女人的不同。两个公主,主仆四人,渐渐分成了一派,其他女人渐渐分成了一派。而且金枝为首,渐渐对两个公主有了意见,并不友好。
    张妙常是最早认识到这两个女人不是一般的贵人,可她依然选择了跟金枝站在一边,金枝毕竟是李家的主母,这层身份是牢不可破的。即便早前,她也曾被这么排挤过,在翠楼的时候,开始她跟李慢侯夫妇住在二楼,但那次给大官人唱曲之后,突然被金枝安排住到了后院,张妙常没有抵抗,很顺从,而且一直都没有抱怨。
    上船之后,自从那两个贵女出现,金枝突然变了。对张妙常不在那么排挤,反倒对两个新人更加防备。张妙常心里其实不反感两个贵女,反而对她们有些感激,如果不是她们,张妙常依然是一个被主母排挤的对象。长在青楼,从小到大都被灌输一个道理,最好的结局,无非是被哪家贵公子看重,赎身做小,做小要有做小的自觉,千万不能跟主母为敌,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因此哪怕心里感激两个贵女,张妙常还是义无反顾的站在金枝一边,助纣为虐,像当初金枝排挤她一样,帮着排挤两个贵女。幸好这两个贵女有丫头伺候,她们不善于争吵,可两个丫头却颇为泼辣,这才没有太过吃亏。加上谁都得顾忌李慢侯的态度,因此这些女人手段大多都是暗中施为,没有过于出格,一路上才平平安安走到了现在。
    李慢侯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总之他半夜醒来后,所有人都回到了船上。
    第二天,所有人都睡起了懒觉,李慢侯起的已经够晚,太阳的金光已经在码头上铺开,谋生的人们已经忙碌了很久。
    只有张妙常起来了,给李慢侯打了水,要伺候他洗脸。
    洗过脸后,其他人依然没起,也许这几天太累了,也许昨天逛累了。李慢侯也不想扰人清梦,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昨日的烦忧已经褪色,他也来了一些兴致。
    交代张妙常后,他一个人走上了码头,他也想逛一逛。
    这哪里是什么小镇,分明是一座小城,小是对宋朝说的,放在整个世界,这座镇子甚至可以和此时的巴黎相比,伦敦、柏林此时简直就是渔村,甚至渔村都没有。
    镇子不但横跨运河两岸,沿河绵延几里地,而且不止有沿河的长度,还有深度,除了沿河的街道外,还有好几条街巷。不过没有面河的街道那么繁华,是一些住宅和作坊。住着平民和工匠。
    这里有榷场,却没有官衙,这是一座纯粹由庶民组成的街区。没有官方的规划,街道显得并不整齐,可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息。
    自由,散漫的氛围,让李慢侯感到难得的放松。他饶有兴致的游览着街道,看着形态不同,高低不一的商铺,民宅,甚至祠堂。还看到了一座高塔,扎根在底层的佛教,自然的出现在这里。
    出于家学渊源和学术背景,李慢侯天然的站在历史的角度审视和欣赏这些建筑。他突然有些惋惜,这些情景,很快就会随着战火而消失。黄河决口,江淮泛滥,运河断流,这些繁华的庶民的集市终将消失。一千年后的考古学家,只能通过挖掘古迹管中窥豹,哪里能像他现在这样,直面这种鲜活的历史气息,感受这宋代城镇生命力的正面冲击。
    思绪到了这里,李慢侯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做点什么,四处留心了一下,很快看到了一家文房店铺,进去了买了笔墨纸砚,兜着走到了运河桥上。
    他画起来,他的画,肯定没有张择端的好,没有张择端那么轻重合宜,但力求真实,每一笔都是细节。
    他画街道,石就是石,砖就是砖,绝不用一笔曲折带过。他画民宅,屋脊、房檐,结构清晰,比例精确。这不是他的学术,这是家学,是从小被老爷子逼着一笔笔练出来的。如果说缺陷,则是毛笔用的不够顺手,哪怕用镇纸和砚台做工具,一些线条画的还是不够精准。
    李慢侯将纸铺在桥上,时而趴下来描画,时而站起来观察。这些举动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很多人围过来,看了又走。终于有懂行的过来询问,问他是不是官府派来的匠人,他们以为李慢侯是在描营造样式。可却不觉得李慢侯是在画画。
    李慢侯不但画,而且还写。带有专业学术的注疏,时间、地点等基本信息完备,以后的考古学家如果看到了,基本上可以按照这些画册和记述一比一还原这座城市。
    一张张纸画完了,送回船上,买了纸继续画。所有人都好奇的欣赏,两个公主还能提出意见,他们好奇的问,为什么李慢侯的画中,没有一个人物?
    李慢侯察觉到有什么疏忽,于是又画了一些人物,却不在画中,而是单画出来,精确的临摹人的身高、体态、穿着,五官、发饰都一一呈现,有大人,有小孩,有僧人,有书生,有货郎,有纤夫。甚至连货郎的挑担都画的很细致。
    画起来就忘了时间,一天过去了,第二天继续画。一晃过了五天,竟将一座小镇完全画到了图上,画纸积累了一整箱。
    不能再等了,继续上路,翻开自己的画作,李慢侯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他这些画作,放在现代当然是画。可是在这个时代,并不是画作。船里就有许多可以让他对比和参考的画作,他的画,人是人,建筑是建筑,船是船,桥是桥,摊开来,拼起来,是一座小镇。而画家的画,人在街上,街在城中,城在水边,水在山下,浓墨涂抹,轻笔勾勒,尽管不够精确,看着却是人间。
    这可能就是东西方对艺术的不同理解和实践,一个偏重意境,一个偏重真实。
    没有高低之分,都是不可或缺。
    下一站是永城,比酂阳更加繁荣,人口数万,比开封自然不如,比宋城也显局促,但却有北方大城所没有的气息,烟火气更胜,生机勃勃。李慢侯自然也不会错过继续作画,也放开了让船上的女人出去游乐。
    又是多日,才继续行船。
    如此反复,人人喜悦,仿佛这不是逃亡,而是旅游。
    李慢侯乐的如此,天下将变,恐怕以后再也找不回这种轻松的心态。哪怕他知道未来是怎样,可当真的发生之后,他的心境一定跟现在不一样。他肯定再也画不出现在这么轻松的画作,如同一个画匠经历离合前后,笔锋大变一样。
    宋金战争的战火一直没有波及到江淮,这里依然是千年中最好的时代,也是这最好时代的尾声,晚钟已经敲响,只是还未落日罢了。
    其他人能乐一日是一日,李慢侯是能画一日少一日。
    但他的画也渐渐变了,没有酂阳镇和永城画的那么细,而是轻重结合。普通没有特点的民房被他一笔带过,重点描绘那些精致的大宅、高楼和塔寺。
    就这样,经过了柳子镇、蕲泽镇、宿州,然后是静安镇、灵璧、虹县,再然后是通海镇、青阳镇,之后到了临淮,再到了泗州。
    运河在泗州汇入了淮河干流,也在这里折向东北,经龟山镇、洪泽镇抵达淮阴,之后曲折到北神镇,继续往东是淮河入海干流,往南则折向楚州。过楚州之后,经上游镇到宝应,接着是高邮,邵伯镇,然后是扬州近郊的湾头镇,最后抵达繁华的扬州。
    从东京出发,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到了南京,可从南京出发后,走走停停,经过十多个集镇和城市,竟然用掉了将近两个月时间,到达扬州的时候,竟已经到了九月底。
    茂德帝姬在扬州这座通都大邑同样安排着人手,传来了几个消息。皇帝依然压着公主失踪的案子,也没有惩罚蔡驸马。但河北战事更加不利,一些官员被惩处。西军将领姚古佣兵不前,被贬官。
    九月初三,金军攻陷太原,安抚使张孝纯被俘虏,副都总管王禀、通判方笈战死。
    太原失陷,朝堂上的风向再次一边倒的朝向主和,李纲再次失势,推荐提拔李纲的吴敏被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
    蔡京余党继续被清洗,蔡京长子,权臣蔡攸被流放到万安军,做过大学士和尚书令的蔡袺被刺死,朱勔都被赐死,童贯的脑袋被砍下在京城示众。
    最让人失望的是,李纲贬为扬州知州,直接被排挤出了京城。金军尚未南下,主和派已经将主战的旗帜排挤出京城,一旦重新开战,连个主战之人都没有,犹如杀了岳飞去议和,但秦桧议和成功才敢杀岳飞,这些人的手段,真的是差了秦桧太多。
    现在皇帝又再次一边倒的站在了主和派一边,派遣王云出使金军,试图用太原、中山、河间三府赋税索回三镇,这正是当年童贯的方法,用赋税换取土地。可惜太迟了,太原没有失陷,或许还能谈。太原丢失,河间、中山被围,此时金国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这些离李慢侯已经越来越远,这些坏消息没有影响他描绘扬州的繁荣。他知道,这是扬州最后的繁荣。从唐代开始形成的益一杨二的繁盛局面,将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后,彻底消失。扬州的繁荣,不仅仅是淮盐撑起来的,淮河流域稳定的水系带来的农业产量,又基于经济作物形成的发达手工业,都将不复存在,明清的扬州依然富庶,却只富了大批垄断性的官商。在经济基础上,再也无法跟江南的南京、苏杭相比肩。
    十月初,李慢侯一行才离开扬州,辗转数日后,驶入瓜洲渡,抵达长江边。
    面前就是滚滚长江,望不到对岸,过江就安全了,过了江就是另一个世界。
    在江南李慢侯可以活的富裕,可以活的稳定,可他能活的心安吗?
    站在长江边,遥望北方。
    他想起无数南迁的旅人,他们一生都在遥望中原,看到的只有满眼风尘恶。
    他想起了岳飞,想起了陆游,想起了辛弃疾,他们一生都在为北伐而呼喊。
    李慢侯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了岳飞、陆游、辛弃疾,但他知道他做不了秦桧,做不了赵构,他能苟且,却无法苟安,他可以被迫苟且的活着,却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
    可是宋朝就是这样苟且的朝代啊,宋人就是这样苟且的民族啊,在这苟且的时代,鼓起一腔孤勇,非得像岳飞那样去做个英雄,李慢侯知道代价是什么,他承受的起吗?为这苟且的民族,压上一生心力,李慢侯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他值得付出吗?
    没有答案!一低头,一闭眼,他过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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