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慢侯连忙登城,站上望楼,扬州城的情形一览无余。
    此时城内依然混乱,杀人和被杀的已经没有了,但多处地方起火,有人在扑救,不知道是百姓自发的,还是官府组织的,如果是后者,说明官府已经开始恢复职能。
    顺着林永的指点,李慢侯发现了在东边的城门处,有一些动静,一些看着有组织的人马登上了城楼,还有一些人留在城门内外,他们都是骑着马的。
    林永表示,这些人刚才也出现在子城周围,徘徊了许久才走。
    这估计就是金军的探马了,没想到胆子这么大,竟然直接进城了。在子城徘徊,估计他们也弄不清楚这座城池跟南方的城池,那个是扬州吧?最后弄清楚了,就直奔扬州去了。
    想到这里,李慢侯不由哀叹,衰落到了这种程度,区区探马,就已经敢公然攻占城池,还是扬州这样的大城。
    “姚统制,你有什么主意?”
    姚端也跟着上了望楼,也看到了这些情况。
    沉思了一下到:“这必定是金贼探马,看人数,不过区区五百。且是轻骑,给我一千精骑,看我如何破贼。”
    姚端气魄不小。
    李慢侯却有其他的心思,他倒是没看出来对方兵力多少,影影乎乎的,没法数,姚端估计是猜的,他应该有经验,不管是五百还是一千,李慢侯觉得自己都能对付。目前有些担心那些金兵会闯公主府。
    他们应该已经摸清了扬州的情况,既然徘徊了一阵子,肯定看到城里的烟火,看到了刚才的混乱,不想卷入混乱,等到现在进城。
    “提辖。那群贼分明是夺了城门,等后队啊。此时不把他们打出去,扬州就完蛋了!”
    李慢侯恍然大悟,关心则乱,他眼睛更多的是盯着公主府,却忽视了这群金兵控制城门后就一直没有行动的迹象意味着什么。
    “谁去出战?”
    “我去!”
    “让某来!”
    林永和姚端争执着。两人的脸色互相有些瞧不起,林永是西军军官,西军从来这样,姚端自认是猛将,看不起比他低级的军头。
    “林永你去。叫上牛仲,三千骑兵都带走,我要你绕道城东。堵住这群金兵,一个都不能放跑了!”
    林永得令立刻去了。
    姚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李慢侯跟他不熟,不知道他的水平如何,不可能放心将部队交给他,这是打仗,不是三国演义,随便就借兵给人。
    但姚端的经验很重要,刚才聊了聊,很多都是李慢侯未曾听说过的,有空了,值得继续请教。
    “姚统制。你与我一同出战,领步兵入西城,沿街索战,绞杀这群金兵!”
    林永是去堵后路的,真正要抓贼,还得靠步兵。
    姚端这下高兴了,明白他才是主角。
    正说着,城下鼓噪一片,又是那群文官,竟然也爬上了城头,大多数人面带惊恐之色。
    这次是黄潜善带头,跟李慢侯对话,要求尽快派兵护送他们出城,金兵都打进城东了,在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李慢侯指着城东对黄潜善道:“黄大人你看。金兵都是骑兵,现在出城,一个都跑不了的。带我等击退了金军,诸位大人从容启程不迟。大人意下如何?”
    看到金兵黄潜善没有主意,叹了口气:“全听李统制绸缪!”
    李慢侯立刻下楼。留下一千人守城,剩下一千人全都带了出去。
    公主府哪里还有一千兵力,足以兑付五百金兵了,如果在城市里,四比一的兵力优势还打不退他们,那就真的是没法守了,因为大街上,再多的部队都展不开。
    唐子城和宋大城之间,相距两公里左右,两座城池都有护城河,护城河之间又挖开了一道运河,运河两岸都有宽大的便道,不管是行船还是跑马都很便捷。
    李慢侯的步兵大多数也学会了骑马,骑的不好,行军却没问题,现在他们是正经的骑马步兵,而不是牵马步兵了。因此这段路程很快就走完了,迅速开进了东门,城里又开始混乱了,这是第二波,点燃的火种是那股金军。早上的混乱,是康王弃城的消息引起的恐慌,这次真看到了敌人,不可能不混乱。
    奇怪的是,经过早上的混乱,此时反倒平静一些。东南西北四城的百姓都往城外逃窜,但也有人紧闭门户做起了鸵鸟,街上还看到一些拿着香花的人成群结队往城门赶去,看到李慢侯的军队才停下了脚步。
    李慢侯看见队伍中还有一些他认识的人。
    “曹掌柜,兵荒马乱的这是去哪里?”
    李慢侯看着跟他做过几次买卖的丝绸商曹雪岩问道。
    对方神情尴尬,前言不搭后语,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开始叫其他人都散了。
    李慢侯没空耽搁,骑在马上很快就远离了那些人。
    跟他并马而行的姚端冷哼一声:“李统制该杀了那些人。”
    李慢侯惊疑:“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人?”
    姚端哼道:“这些人准备去归降!”
    一群群人都端着香花,挺有仪式感的。姚端大概见过相似的场面,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李慢侯叹道:“罢了。一群商贾,只想活命而已。”
    前队突然停下了,李慢侯挺直身子,看到十几排士兵正在各自的队长指挥下下马布阵,而在他们的前面,出现了几个异族人的身影。
    他们骑着马,立在大街上,相隔三百步。衣服十分驳杂,一点都不像军人,三个人穿着羊皮袄,一个人穿着麻织衣服,里面鼓鼓囊囊,应该是装着羊毛之类的御寒物,唯一相同的是,四个人都带着白毡帽。
    他们大概是上街侦查情况的,双方在大街上遭遇,都有些不适应。
    金军反应更快,刹那间张弓搭箭,射了一箭之后,迅速调转马头,呼啸着走了,用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呼喊着,很快就看到从垂直的十字路两侧各钻出了三五个骑兵,一起往东门跑去。
    他们骑马的姿势,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行云流水,仿佛长在马背上一样,一边骑马,一边频频回头观察。
    女真人的马术这么好?
    这是李慢侯第一次跟金军打照面,有跟他想象中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
    军队继续前行,不过这次士兵们不骑马了,而是牵着马。宋代扬州城并不大,东西相距不过四里左右,南北五里左右,街道横平竖直。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城中心十字位置,北边就是公主府的院墙,南边是一排排房屋。
    军队缓慢前行,没过交叉路口都安排一个队留下防守,从东门到西门控制每一条街口。又前行了半里地,距离西门已经不足一里,可以看见金兵的布置,所有人都弃马步行,马匹交给后队的马夫队接手。
    阵型一直未乱,但人的心越揪越紧,一股压抑的气氛在队伍中弥漫开来。
    李慢侯位于阵中,他前面有整整三个都的士兵。但在大街上展不开,一个都一百人,第一排执刀盾,一共八人,第二排枪兵,配合刀兵,在左右刺出,一共十六人,其余七十多人都是弩兵。一个都的士兵,就将街面占据,弩兵甚至摆出了五排,因为神臂弓需要一定的操作空间。
    “这样展不开,窝了兵力!”
    姚端提出意见。
    李慢侯又不傻,他怎么会看不到。前几个月,剿匪都剿出精了,小规模战斗,李慢侯现在十分精通。大型野战、会战他是没见过,可打这种小仗,他十分擅长。
    又往前前行了三百多步,遇到下一个街口,李慢侯开始让军队朝两个街道散开。他们将沿着街道迂回包抄过去,最后三面夹攻占据城门的金兵。
    距离城门还有五百步左右的位置,突然对方射箭了。这种最早的箭是用来标定位置的,警告对方该停步了。
    金军射出五百步的距离,李慢侯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他们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一个貌似军官的金军趴在箭楼的望口往下看,还有人开始喊话。
    “尔等宋兵,快快投降。若有抵抗,大兵一到,全城俱屠!”
    口音很不纯,有点河北口音,跟扬州城里那些河北士兵很像,但又有些不同,而且很别扭,咬字不太真。
    “谁嗓门大?”
    李慢侯问道。
    姚端答道:“李统制可要喊话,让某来,要说什么?”
    李慢侯道:“随便。拖住他们就行。算时间林都头那边该就位了。”
    姚端反驳:“喊什么话,该一鼓作气冲上阵前,对方无甲,此战必胜啊!”
    李慢侯道:“白白增加伤亡,不值当。”
    姚端冷哼:“治军不勇,何敢言胜?”
    李慢侯却很自信:“你看着吧。”
    他打流寇打出花了,别的不敢说,这种迂回包抄歼灭小股敌人的战术,非常娴熟。手下也早都习惯了这一套,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下,谁该担当主角。
    现在金兵占据了城门,大概一百人摆开在城门洞前,而城楼上不知道藏了多少金兵,即便冲上去,也没有用,因为出了城门是一个瓮城,硬冲没用,自然就不用冲了。
    很快不用拖延时间,两侧的部队也围了上来,从三个方向对城门口形成了包围。
    僵持了一刻钟左右,自己这边没动,金军竟然也不动,李慢侯有些沉不住气了。
    林永那边的情况他不知道,但他相信林永会有最合适的战术,他担心的是,金兵如此沉得住气,是不是说明他们的援军离的并不远,万一金军大军杀到,埋伏在城门外的林永骑兵反而成了人家两面夹击的对象。
    于是他立刻命令两侧士兵前进三十步,他们靠着城墙下马道。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金兵的反应,箭楼上的金兵走出了箭楼,从城墙两侧散开,从城墙上射击马道上的士兵。士兵开始进行防守,蹲下身体,他们身上有重甲,并不太惧怕弓箭的攒射。同时盾兵调整方向,面向城墙,弩兵尝试还击,可是居下临高没有威力。
    这样攻击太吃亏,李慢侯立刻下令后撤,退到金兵射程之外。他们也没有沿着城墙追杀过去,看来真的只是想守住城门等待援兵。
    这样耽误不起的。
    李慢侯心道。
    看了看两侧城墙,李慢侯知道必须要从城墙上发动攻势,好在金兵人少,目的只是一座城门,根本没有控制其他城墙以及登城梯口,李慢侯可以调兵从任何位置登城。
    援兵就在身后不远的公主府中。
    “姚统制,你可敢出战?”
    这是废话,姚端请战好几次了,甚至想带他从河北带回来的那几十个骑兵冲一冲。
    李慢侯跟他悄声说了几句,招呼手下军官单穿指挥,叮嘱他只要压制住对方,不需要硬冲。
    然后跟姚端一起赶去公主府。
    府门紧闭,李慢侯叫开大门,李四就在门后。
    “李忠。你带三都人爬上城墙,想办法从南边进攻城楼。分三都人交给姚统制,让姚统制从北边夹攻。”
    这边正说话呢,突然外面传来了欢呼声,赶紧跑出去观看,发现金军正在快速往外撤,撤出去后,还堵死了城门洞。
    “哎。迟了!”
    李慢侯叹道,知道这是林永那边得手了。
    也不两面夹攻了,带着所有人就直接增员城门口。金兵已经彻底放弃了这里,能听到外面的喊杀声,这边只能拼命扒开堵塞城门的一些家具、砖石之类的杂物。
    终于清出一条路,进入瓮城,看到金兵已经全部退出了瓮城,连个守后路的都没有。
    这次放心让姚端跟李四一起去追击,李慢侯则带着一批人登上城楼,确定里面一个金兵都没有了。
    趴在城楼上往外看去,可以看到激战发生在城外护城河的吊桥上。双方正在争夺这里,许多金兵已经落水。却依然奋不顾身努力朝对岸游去,这是他们的后路,可以不占领城门,打不能被堵在里边,所以当发现城外宋军有进攻吊桥的意图,金兵不惜放弃城门。
    林永突然后撤了,李慢侯知道这家伙要耍诈了。眼光所及之处,只有不到一千骑兵,排成一个弧形,冲着吊桥。现在退开了至少一箭地的距离。
    金军士兵迅速占领了吊桥,其他人立刻上马过河,但刚刚过去一半,林永就又压上来,金兵催促的争渡,林永的游骑向两边散开,露出一排二十匹并行的铁骑,真正的铁骑,西军重骑!
    从城楼上能听出金兵的惊叫声,几百个游骑挤在吊桥这种狭小的空间内,面对重骑兵冲击,那就是死啊。
    宋辽金夏时期,正是中国铠甲文化的巅峰,四国先后都组建了精良的具装骑兵,人马全部披甲。宋军的重骑叫做静塞军,赵广义时代组建,满员三千人,一人五马,兵员全部来自塞北,能开的硬弓,全身披甲,剽悍异常。与辽军交锋,未尝败绩,可惜人数太少,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西夏人的铁鹞子同样是重甲骑兵,而且比宋军更早,铁鹞子数量也是三千人。在跟宋军作战吃亏之后,辽国也组建了他们的重甲骑兵,名叫铁林军,马甲是西夏进贡,而且还装备了宋军的强弩。金国最晚,称之为铁浮屠,却比三个前辈都更出名,因为兵力更多,超过一万。
    金军中铁浮屠是主力,这些金兵自然知道重骑的威力,此时突然看到宋兵竟然有重骑,而且向他们冲了过来,他们此时终于后悔太过轻敌了。这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宋军太弱。之前他们已经连续攻陷了四五个州县,全都没有遇到抵抗。昨日攻下的天长军是一座空城,前天攻陷的泗州同样是一座空城。今天他们五百人来探路,看到扬州这座据说有很多财宝和女人的城市混乱不堪,他们在远方亲眼看到大量军队逃跑,这才回身占了城门。如果不是因为这座城太大,他们还没有探清城里的情况,早就开抢了。
    谁知道突然冒出这股宋军,心想应该是城北四里外那座山城里的士兵,他们有些懊悔过于大意,没有探清那座山城的情况,就贸然进了扬州。但宋军的城池之间,一项都不会互相救援,这是已经验证过的铁律,那座山城的宋兵是吃错了药了吗,怎么不按规矩办?
    带着这些疑惑,金兵军官拼命呼喊前队加快速度,在桥上被铁浮屠冲了,死不瞑目啊!
    此时姚端和李四带领的军队都登上了瓮城,开始向城外金军射击,这些不批甲的金军,虽然保证了快速机动,但防护力却弱了,神臂弩居高临下射击,完全压制了他们的骑弓。
    前边是冲击的铁浮屠,后边是攒射的神臂弩,金军的斗志几乎崩溃。后队开始等不及前队,纷纷跃入河水中,如今已经是十二月,农历十二月的天气,让马儿出气都带着白雾。
    哪怕扬州靠着长江比较暖和,河面上都飘着一层薄薄的浮冰,这些金兵也是慌不择路了。可惜如此争渡,终于在铁浮屠冲到桥前,全部过了河,他们也确实足够优秀,迅速上马摆开松散队形,应付铁浮屠的冲杀。
    可惜铁浮屠只是佯攻,慢慢冲到距离桥头不远处,就拉住了缰绳,开始后撤,金军轻骑也不敢追,射了几箭完全没用,箭头插在几个士兵和战马身上,完全不影响他们行动,从容退到一箭地之外。
    而金军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撇开死的,四百多金兵,分散排列在护城河前两公里的宽度内,后面是河,前面则是围着他们的宋军,宋军虽然大多也是轻骑,但是人人披甲,这让他们心凉了半截。
    这是死地啊,且不说无法冲破这些宋军的阵列,即便冲过去了,远处的瘦西湖正在向他们招手,那是唐朝时候的护城河,距离现在的城墙一里地,绕着扬州城围了半圈,只在东边有几道缺口,可以说这里是双重护城河。
    金兵张弓搭箭,却不敢动,宋军却开始前压。城墙上的弩兵也开始散开,沿着城墙从背后不断射箭,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金兵爆发了最后的悍勇之气,突然放下弓箭,抽出弯刀,嗷嗷叫着向对手冲击,发起了背水一战,真正的背水一战。
    李慢侯亲眼目睹了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捉对厮杀,厮杀的结果没有意外,金军完败。但他们的武艺确实出色,在这种绝境下,竟然还是给他们冲出去了大半。
    林永反倒不着急,先将城下的金军清理干净后,才开始了对其他金军的追杀。骑兵立刻分成三个集群,林永自己带着重骑,得意洋洋的从金军冲出来的城门走来,牛仲、田氏兄弟则带着三千轻骑,开始沿着护城河追逐打散的金军骑兵。
    林永上城楼的时候,浑身冒着白气。
    “怎么卸甲了?”
    李慢侯呵斥道。
    林永不以为意:“闷死了!”
    李慢侯皱眉道:“小心得了风寒。”
    林永道:“怕的什么。心里痛快,得不了病!”
    李慢侯又道:“你这么清闲,不怕金贼跑光了?”
    林永嘿嘿笑道:“让他们跑,看他们能跑到天上去不成。所有桥都封了,都埋下了伏兵,我巴不得他们跑呢。”
    李慢侯笑道:“跟我想的一样。”
    扬州三面瘦西湖,东边是运河,堵住桥梁,这些人绕城跑八圈也跑不出去。跑一座桥,中一回埋伏,都不需要布置太多伏兵,二三十人足够。张遇就是这么被堵在杨子桥的,跑不能跑,战不能战,最后两万人全部投降。
    林永突然带着一种美中不足的口气叹道:“哎,这下田氏兄弟发财了啊。可惜没老子什么事。”
    “发什么财了?”
    李慢侯疑惑。
    林永指着城楼下:“那么大的财,你都没看到,真是有钱人!”
    李慢侯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些马啊?看着不怎么样啊。”
    翁城里圈了一群灰头土脸的马匹,既让李慢侯感叹,又让李慢侯疑惑。看瓮城的马匹数量,恐怕在一千匹左右,算上被骑着出城的那些马,这意味着金军是一人三马,真是奢侈。但看着跟那批川马差不多,金军应该不缺战马啊,怎么会装备这种马。
    林永鄙夷道:“这些是契丹马!跟河北马同种,可比河北马好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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