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拿到钱的朝廷,也开始了以往的套路,文官们可以有资本说一些场面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官话多了起来。
    朝堂上今天免了四川的两赋,明天减了两江的经制钱,不同地方的官僚都在诉苦,自己的家乡都很苦。
    短短几天,朝廷就发出了一封封减税的诏命,今年免税的额度高达一千万贯。
    赵鼎虽然知道这是寅吃卯粮,可是减负是必须的,穷刮了这么多年,该让老百姓喘口气了。一次性刮到了五年盐税,朝廷有能力缓解一下民间的压力。至于五年后,老百姓也休息够了,家里有了储蓄,到时候在加税,也加的起。随着一封封减负诏书,从自己笔下草拟,赵鼎一点都不后悔借债,反而有些懊恼,他怎么早几年就没想到这个办法。要是几年前就能借到这么一大笔钱,国势要比现在好很多。不会有那么多士兵领不到军饷哗变,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活不下去而作乱。
    只是闲暇时刻见到晏孝广,赵鼎依然忍不住摇头叹息。他现在已经相信,晏孝广说的他让女婿管户部,朝廷不会匮乏的说法。这么个妖孽,朝廷怎么就没早点发现,让他去做了藩镇。早几年把他笼在户部,如今哪里还会有藩镇?
    如今这妖孽成了藩镇,可比一般的藩镇更加难制,因为他是一个不缺钱的藩镇。他今天能帮朝廷一次性借到五千万贯,想来也有办法为他的藩镇弄到同样多的钱,没准还会更多。这样的藩镇怎么制约?
    有钱,有兵,还能打,赵鼎觉得,这比唐朝时的藩镇更难对付。大概也只有汉景帝时的七王之乱堪比了,当时的吴王刘濞大概也是这么个不差钱的藩王。但吴王刘濞却不能打仗,开战三个月就被击败。现在这个东藩,财雄势大,兵多将广,削藩?难矣!
    宋国聚财五千万贯这件事是一件大事,世人尚意识不到其中的经济和政治意义,但最关心的军事意义,却不可能不重视。金国统治者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种情况,金太宗完颜吴乞买跟几个朝臣对这个消息很重视。
    “宋国聚财,可是要用兵?”
    吴乞买问道。
    “非用兵,聚财何为?”
    完颜挞懒皱着眉头说道。
    “用兵,该用于何处?”
    完颜宗干问道。
    由于粘罕常年坐镇云中,金国朝政越来越被完颜宗干、完颜挞懒等主和派把持。
    吴乞买问道:“会否入河北?”
    挞懒叹道:“不怕他入河北,只怕他寇辽东。”
    宗干点点头。
    完颜宗干,是阿骨打庶长子,如今权势越来越高,因为他收养的儿子完颜亶被立为谙班勃极烈,也就是金国储君。三年前,原本的谙班勃极烈,阿骨打和吴乞买的弟弟完颜斜也病死。储君人选在阿骨打的长子宗干,吴乞买的长子蒲鲁虎和阿骨打、吴乞买的堂弟粘罕之间争夺。
    女真人实行贵族议政,当时所有权贵都返回上京,争执不下。宗干以自己是太祖长子为由,蒲鲁虎以自己是太宗长子为据,粘罕则仗着功高为凭。粘罕说他在兄弟中年最长,功最高,应该立他。但粘罕的身份很难服众,因为他不是完颜嫡系血脉,他爹不过是阿骨打从兄弟,是阿骨打的阿里喜。但因为足智多谋,充当国相身份,粘罕则有勇力,南征北战,灭辽灭宋,立下大功。
    最后三方争持不下,吴乞买也无法定计,在互相妥协之下,宗干先让步,提出让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这才让众人接受。因为当时完颜亶才十岁,粘罕功高盖主,但身份不够,立一个幼主容易掌控,对宗干来说完颜亶是他弟弟,也是他养子。最后等于宗干和粘罕联合压制了蒲鲁虎,哪怕蒲鲁虎的父亲就是当朝皇帝吴乞买,他们父子俩也只能默认。
    这次争位,像极了他们的后辈,八旗制度下的满清争位,功高震主的多尔衮兄弟和皇帝长子豪哥相争,最后便宜了一个年幼的皇子福临。
    因为这次争位,让女真权贵之间开始分裂,宗干很快就跟挞懒成为同盟,蒲鲁虎也深恨粘罕,粘罕渐渐被排挤了出去。名义上粘罕还是攻宋的主帅,坐镇云中地区。但接连数年都不在执掌军权,前线指挥权被完颜宗辅和完颜娄室牢牢控制在手里。粘罕希望南下攻宋,朝廷里就以耶律大石未除,让他继续坐镇云中,将他牢牢按死在这个地方。
    朝堂拉帮结派,粘罕则拉拢了兀术。一方面两人观念相合,都主战,另一方面,结成了姻亲,粘罕将女儿嫁给了兀术。跟宋国对权臣的担忧相反,女真人更担心粘罕这样的权贵留在都城争权,宁愿让他们割据一方。而粘罕的势力,也主要集中在云中。阿骨打死的时候,他在攻伐辽国,阿骨打给了他大量委任状,让他可以委任辽国官员。借此粘罕招降了大量契丹叛将,比如耶律余睹、耶律马五这都是他的人马。还有高庆裔这样的渤海人辽臣,也都依附于粘罕。
    这样的格局,让粘罕可以大量征调契丹人力量,但同时也让他很难动用辽东女真人的兵力。这也是为什么粘罕一直力主女真人内迁,但在他权倾朝野的时候,也只能调动那些不属于其他权贵的部族,辽东女真人的核心力量,依然掌握在其他女真权贵手中。
    于是力量的对比,越来越对粘罕不利。
    所以挞懒才说,不怕宋人进攻河北,那里是粘罕的势力范围,却很害怕宋人继续向辽东投放力量。
    “宋国这个东藩,必须除掉!”
    吴乞买咳嗽了几声说道,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很担心撑不过今年。他不想留后患,这几年让女真人最难受的,就是这个快速崛起的东藩。之前所有人都小看了他,包括金国。哪怕东藩第一次入寇,他们也没有在意,认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谁知道后来竟然卷起了境内的奴隶叛乱,辽南一带已经彻底完蛋了,连更北的地方,都开始出现汉人逃奴。他们杀死自己的主子,结伙南逃,大多数都很难成功,可却闹得人心惶惶,而且失去主人的逃奴开始啸聚山林,哪怕女真人善于钻山,但也很难消灭小股躲入山林的盗贼。
    挞懒冷哼:“这个东藩最为可恶。不过想除掉他的不止我们。我看宋人也想除掉他?”
    宗干道:“没错。宋人最忌藩镇,若有机会,宋人的文官肯定会自己剪除藩镇。”
    吴乞买其实也不愿意看到战争连年不断,没有尽头。即便之前攻宋,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物,他其实都多次提及跟宋人和谈的事情。因为对他来说,消化已经吞并的辽国,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因此粘罕等人攻城略地的时候,吴乞买则不断安抚地方,试图矫正军事行动的恶果,又是下诏禁止在已经吞并的辽国燕北劫掠百姓为奴,又是下诏允许奴隶亲人赎身的。
    对于粘罕等将领来说,战争对他们有利,可以不断带着各个部族的猛安发财,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和拥护。可惜吴乞买一直压不住这些权贵,在能不断劫掠到巨额财富的时候,女真人都更愿意打仗,闻战则喜,仿佛宋人农民听到布谷鸟的声音,知道庄稼成熟的反应。
    可这次吴乞买却摇了摇头:“不能假手宋人。我们必须自己除掉这个东藩!”
    吴乞买时日无多,他不想把希望寄托在敌国手中,那样看不到结果。
    挞懒叹道:“可是这个东藩财雄势大,部曲众多。不容易对付。”
    吴乞买皱着眉,眼神十分凌厉。别看女真人已经换了很多个皇帝,但其实他们的国家还很年轻。吴乞买算是正式建国后的第二代,却并能划归第二代领袖,而是创始人团队之一。女真人开始结成以完颜部为核心的部落联盟,是他吴乞买的爷爷完颜乌古乃时期。正式团结起来,是他父亲完颜劾里钵时期。但依然很松散,到他哥哥乌雅束手里,依然只是一个以完颜氏为核心的松散联盟。许多部落两面三刀,同时依附于完颜氏和辽国,完颜氏和高丽。
    阿骨打起兵的时候,只能调动完颜氏两三千人。等到越打越强,归附者越来越多。猛安谋克开始向周边部落推行,才逐渐对其他女真部落形成控制力。这些都是在阿骨打和吴乞买手里完成的,因此吴乞买是女真建国的第一代领袖团队。由于阿骨打以作战为主,甚至吴乞买的执政经验,比阿骨打都要强,各种政令、法令多出自他的手。在他手里,金国才真正成为一个国家。
    他的执政经验告诉他,凡事不能依赖别人,更何况是自己的敌人。关键时刻,真正能用的,永远只有自己手里的力量。
    吴乞买道:“不容易对付,才更要早对付!”
    宗干叹道:“可是东藩入寇辽东,我女真精兵都牵制在辽东,抽不出手!”
    吴乞买道:“让粘罕领军,征发契丹谋克。”
    宗干跟挞懒互相看了一眼,都十分担忧。不让粘罕领兵,是他们这几年的共识。为了一个东藩,要让粘罕重掌兵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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