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马车一路南下的过程中,綦宪一直很矛盾,矛盾倒不是能不能审皇帝这件外人看来惊天动地的观念差异,矛盾在,如果真是皇帝冤杀了岳飞,该怎么判的问题。
    他脑子里装着历朝历代的律法,却没有一条是判决皇帝的,皇帝言出法随,古时天子的言行就是律法,法似乎一直是在王下的,就没有一条法是判决皇帝的。
    但他信仰法律最大,法律是天地的准绳,天地自然是比皇帝大的,皇帝最多只是天子,天当然能判皇帝,可怎么判呢?
    这个问题綦宪一直想不明白。
    李慢侯跟秦桧的谈判倒是很顺利。
    李慢侯提出要审判赵构的要求,被晏孝广骂大逆不道,秦桧倒没有翻脸,只是辩论了一番,在李慢侯的坚持下,他没有特别坚持。他在争取时间,只要李慢侯不马上南下,朝廷就有时间调集兵力勤王。包括岳家军在内的军队,都已经收到了诏书,正在赶往江南。东藩再强,总强不过天下去。
    韩世忠则迷惑不解,李慢侯不想当皇帝,却执着于审判皇帝,这有啥意思。如果李慢侯想当皇帝,他老韩摆开兵马跟李慢侯打上一仗,大概率是打不赢的,但他就算尽忠了。如果他不死,李慢侯给他个富贵,他也接着。现在他不当皇帝,要审皇帝,审了皇帝,皇帝还是不是皇帝?
    弄不清楚这些,韩世忠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审皇帝这件事对所有人的刺激最大,但只是李慢侯要求中的第一条款,也没指名是审理皇帝,而是公审岳飞案,只是李慢侯要求,哪怕是皇帝,也要负责而已。
    李慢侯真正跟秦桧谈判的,其实还是政治上的问题,李慢侯提出了许多要求。本来要求划江而治,他要求江北归他管辖。他已经对朝廷失望了,原本以为,他那些基于宋朝传统,并在这些传统上,一点一点摸索改进的便捷制度,可以被宋朝廷接受和继承。尤其是商业管理方面的一些经验,李慢侯觉得已经很合理了,因为宋朝的商业管理,其实已经走在了世界前列,而李慢侯在其上的改进,不但提高了效率,而且没有影响商业发展,但宋朝官府没有接受。
    除了扬州,以前在其他地方实行的政策,全都被后来的文官废除。甚至连李慢侯交出去的东海郡地盘,他们也给改的面目全非,完全回到了以前的老路。不能说商业凋敝了,但受影响很大。许多过去有关系的大豪商都通过关系抱怨。虽然税收没变,可征税的办法,让商业活动影响很大,复杂和落后的管理方式,除了养冗员和制造腐敗之外,只能逼迫商人向权贵寻租。
    扬州是因为晏湲在这里当了很多年知州,但晏湲调走之后,朝廷后来调过来的官员,又开始影响扬州的商业氛围,导致扬州许多大作坊纷纷迁往山东,因为他们死板的限制,不允许那些已经发展的很大的铁匠作坊生产武器,哪怕他们的武器不但比朝廷匠作监的更好,而且更便宜也不行。
    要不是晏孝广和晏湲在上头罩着,扬州官府甚至打算废除扬州的粮票、盐票制度,开始在扬州发行钱引。
    江北目前的经济,跟东藩连为一体,最大的原因就是,货币是统一的。扬州的盐票、粮票在东藩境内也能使用,在江藩境内也能流通。而且因为当年吕颐浩借款的原因,长江以北的盐票、粮票是可以用来纳税的,等于江北官府用税收信用注入了这些票据。一旦废除,后果不堪设想。为了杜绝江北货币体系崩溃,李慢侯才希望将整个江北都纳入东藩府体制。
    秦桧据理力争,最后同意将海州、淮阳军等东藩旧地重新归还给李慢侯;同时允许东藩在河北施政。但河南到长江,朝廷就该归朝廷,藩镇的就该归藩镇。不过秦桧保证,不会动江北行政,继续允许藩票在这里流通。李慢侯则坚持要这里的施政权,承诺该给朝廷的上供不会短缺。最后双方协定,江北设一个留守,可以让东藩决定人选,但人必须朝廷派人。
    李慢侯同意朝廷在江北设留守,统管江北非藩镇区域的政权,但却提出,江北势力也应该对朝廷宰相拥有决定权。可以不任命,但江北藩镇不同意,朝廷宰相的任命就不能成立。秦桧据此跟李慢侯争辩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最后不得不表示,得皇帝圣断。
    谈了一个月,将各种事务谈妥之后,秦桧使团渡江南下,向赵构汇报。这些条目,都需要赵构同意。
    很显然这样的条款,又在设在明州的赵构行宫里发生了一番激烈争论,尤其是江北藩镇竟然要干预朝廷宰相任免的要求,这让朝臣们争吵不休。尤其是各地军队开始集结在临安,主战派官员开始要求平叛。认为东藩谋反,朝廷不平叛,根本说不过去。
    秦桧则质问,如果平叛失败,朝廷该如何,陛下该如何?主战派声言,国君死社稷,否则国将不国。
    赵构接见了前往扬州的韩世忠,问东藩军队如何,韩世忠表示,官军无一可当。要是韩家军和岳家军健全,或可一战。杨沂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见,而且杨沂中带到山东的部队,两万人只回来了五千人,其他都被东藩给抓了,状告说这些人抢掠民财,荼毒百姓,给卖到燕云挖矿去了。
    最能打的,还是从陕西奉诏退回来的岳家军,可岳家军士气低落,不管是王贵,还是杨再兴,都无法给岳家军重新注入岳飞那样的精神,这只军队已经成为普通的军队,也就是纪律性尚可。装备、训练水平、战斗经验,都比不上东藩军。
    赵构又再三询问晏孝广,确定李慢侯是不是真的不造反,不让他退位,能不能不过江。
    晏孝广表示,按照李慢侯说的,确实不打算当皇帝,但要给岳飞伸冤。还要派人来重申岳飞冤案,哪怕是皇帝也要审理。
    赵构权衡再三,他让晏孝广再跑一趟,如果李慢侯有诚意,将军队退到江北,他就答应李慢侯的要求。
    晏孝广再次赶到扬州,李慢侯二话不说,就将部署在上海的军队撤到通州。此时通州聚集着大量藩兵,因为江藩也从陕西撤军了。朝廷勤王令并没有让他们去临安,可是他们以这种借口,从陕西将自己的主力撤回。江藩也怕啊,他们已经察觉到,秦桧征调他们去陕西打仗,给那么高的军饷和赏格,竟然是诡计,是调走他们的主力。先收走家军兵权,接下来肯定就是动他们这些藩镇了。到时候没有强军在手,他们自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不但江藩撤军了,连吴阶都跑到了扬州,拜见李慢侯。他看明白了,李慢侯兴兵,天下要变了。此时不敢进过来站队,弄不好新王登基,他吴家要完。吴阶一点都不看好朝廷,因为他就是带兵的,很清楚朝廷已经没有能打仗的兵了。别说东藩军,他吴家军都能打到临安去。
    吴阶拜见李慢侯,不求别的,希望求一个世守秦凤的藩镇地位,他觉得东藩虽然兵强,但名不正言不顺,应该会拉拢他。但吴阶不会跟着东藩反朝廷,也不想帮朝廷打东藩。他是来表达中立的,以免东藩将他吴家军当做大患,毕竟藩镇集团中,就他跟东藩关系远,江藩集团几乎都是李慢侯的旧部。
    结果吴阶是秘密来的,李慢侯却直接将他拉了出来,带到了谈判桌上,跟朝廷谈判。李慢侯一直不是以东藩的名义,而是以所有藩镇的名义,并且拿出了江藩集团的授权书,说是可以代表江藩。
    看来江藩已经彻底投靠了李慢侯,吴阶也只能硬着头皮在谈判桌上表达立场,既不偏袒东藩,也不顺从朝廷,将中立的态度公开化,这让他头大不已,量不得罪很可能都得罪了。
    江藩集团的授权,也让吴阶对李慢侯更加担忧,他在陕西见过江藩的军队。虽然士兵都不是西军出身,可军官大多有西军背景,指挥打仗经验丰富。士兵五花八门,但都很能打。骑兵是河北山东流民出身居多,步兵来源复杂,也有大量北人,但也有一些川兵、浙兵,也都很能打。这些能打的兵,人数还不少,不下十万人,如果都效忠东藩,东方尽起精锐,不下三十万。这股力量,足以平天下了。
    只是谈判桌上也好,私下也好,东藩似乎并不打算坐天下。一开始争的也不过江北的半壁江山,后来只争到了一个河北。在吴阶看来,河北跟陕西一样,都破的不像样,甚至还不如陕西,至少陕西出强兵。
    东藩得到河北,增添不了多少威势。
    东藩说无意争天下,一开始吴阶还不信,当东藩撤回了江南的军队,他才信了。
    这时候他也不想卷入东藩和朝廷的内斗中,他借故军务紧急,告辞回陕西去了。
    陕西的形势复杂,西夏人和刘豫反击之后,大量土地再次被他们占据,朝廷又下诏亲王,岳家军南撤,丰州等地根本无兵镇守,江藩南撤,更是将吴阶的后路都留给了西夏人,此时陕西确实非常危急,一个不甚,西夏人就能夺取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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