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京城,原应开始凉爽起来。
    正常年份到了中秋时节,就该添一件轻衫秋衣了。
    然而今岁,时至八月,仍是酷热。
    武英殿内,韩彬、韩琮、张谷、李晗以及修养的一天能上值三个时辰的左骧俱在,面色都十分凝重肃穆。
    布政坊林府的消息,终于传至南海之畔,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传了回来。
    毫无疑问,贾蔷暴怒!
    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震怒!
    而选择报复的方式,也比他们原先预想的更加激进,贾蔷直接断了海粮采买。
    原本采买回来的粮食,运到半路的都直接转向小琉球。
    并且在比折子回京早一天的时间内,德林号开始剧烈收缩。
    贾蔷的确没有反,但他选择报复的方式,并不比谋反带来的后果好几分。
    眼下的德林号,已然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就京城而言,德林号控制着最大的车马行,控制着最大的布行,最大的冰室,控制着数以百计的酒楼,控制着最大的牙行,控制着最大的送菜行……
    仅仅一天时间内,德林号麾下车马行关闭,布行关门,冰室落锁,所有的酒楼关门,所有穿梭于各个坊市的菜贩收摊……
    好在,德林号从来不触碰粮食,知道这是一条底线,所以粮米铺子暂时不受影响。
    但是,德林号却控制着足以和漕帮媲美的漕运船队。
    眼下德林号漕运船队所有的船只都不在京城靠岸,在京的船也悉数离开京城。
    常闻人言,哪个巨擘跺一跺脚,神京城都要颤三颤……
    对许多人而言,这句话仅仅只是句话。
    但对贾蔷而言,这句话就远没有那么轻描淡写了。
    德林号船队的离京,带来的后果是神京城绝对承受不起的。
    因为漕帮被贾蔷废黜了大半。
    原本只是平分漕运,可这一年来,漕帮帮主丁皓听从贾蔷意见,大肆清洗漕帮内务怀有异心的林立山头。
    虽然颇有成效,但漕帮的实力运力也是一路锐减,到现在,甚至勉强也只有当初三成实力。
    一旦德林号船队罢工,而漕帮的运力跟不上,京城的粮价必会一日三涨,民心动乱!
    “他到底想干甚么?”
    左骧惊怒斥道。
    李晗叹息一声道:“他想要宫里给个交代,朝廷给个交代,武英殿给个交代。”
    左骧皱眉道:“林府之事,我等皆痛心疾首。可是为恶者已经被扒去青衿,除去功名,流放边塞。还能如何?非要大开杀戒不成?”
    张谷沉声道:“左相没看贾蔷送回来的那份杀气腾腾的问罪折子?人家第一就问武英殿到底存了甚么心,为何纵容京城对林相和他污蔑诟骂多日?为何纵容那些杂碎……士子,跑到布政坊外去闹事?
    第二问,问恪荣郡王李时,为何在恪和郡王李暄阻拦驱赶闹事士子时,反倒将李暄带走,任由士子们继续闹场?甚至直接用了其心歹毒之激烈用词。
    第三问,问皇上,即便高门大户人家的奴才出去办差跑腿,主子也会照顾好奴才的家人老小无忧。如今他为国朝之事奔波操劳,与西夷洋番于海上血战,九死一生办下了差事,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恩赏?他自认为他连犬马都算不上,只不过一土芥!”
    即便先前都知道了这些话,可当张谷再复述一遍后,几位大学士脸色都难看之极。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贾蔷传回的上书,已经可以直接说成是揭竿而起的反叛檄文了!
    “半山公,此事瞒不得皇上,终究还是要由皇上拿个主意。这件事,太大了。”
    李晗忽然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韩彬,苦口劝道。
    张谷亦道:“若叫此事一直顺势而下,怕是要出大乱子。贾蔷现在远在万里之外,天高皇帝远,朝廷眼下拿他并没太多好法子。任凭他这样发泄下去,今年辛辛苦苦维持到眼下的局面,很快就会毁于一旦。甚至真到了不忍言之时,以其性格之果决,果真谋反,也并非没有可能。”
    韩彬叹息一声道:“一旦上奏与皇上,以皇上现在的性子,老夫怕会出现最坏的一幕。”
    左骧冷冷道:“元辅是否多虑了?别说贾蔷不敢谋反,即便果真谋反,也掀不起大浪来,就凭一个德林号?眼下德林号看起来声势庞大,依附于它的外省巨室颇多,可一旦他起兵造反,那些人势必立刻与他切割开来。天下大安,民心思定,此时谋反,必死无疑!这一点,贾蔷未必看不出来。”
    韩彬侧眸看去,问道:“贾蔷敢赌上命运与他先生讨个公道,秉用,你敢赌么?”
    左骧闻言紧紧抿了抿嘴,没有答话。
    这话一出口,将来是要负责任的。
    “如海公若能醒来,就好办了。”
    韩琮轻声一叹,顿了顿又道:“元辅,还是上报天子罢。若只那两百余士子生员和我等,倒也不是没法子处置。那些人通通扒去青衿,发配流放就是。我等……去林府磕头赔罪也使得。可还事关四皇子,甚至还有皇上。拖下去,朝廷拖不起呐。”
    韩彬点了点头,道:“走罢,去西苑,面圣。”
    ……
    皇城,西苑。
    龙舟御殿内。
    隆安帝躺在御榻上,瘦了许多的脸上,双目有些凹陷,目光却比原先愈发幽深冷漠,透过玻璃窗,眺望着外面的湖面。
    一头原本仅有些许白丝的黑发,不到半年光景,业已白透了……
    伤痛折磨人是一方面,最难熬的,是心里的那一关……
    虽然被奉为千古圣君,以万金龙体替民挡难。
    可是,他依旧打心底里不甘。
    他是在意万民之苦,但那是为了维护李燕皇室的万世传承,而不是真心为了那些黔首百姓。
    若给他自身选择,莫说京城百万百姓,即便是再扩大十倍的人数之伤亡,他都不会用现在这样的下场去换。
    不甘呐……
    隆安帝仍拒绝搬回禁宫中,也毫不遮掩对那处的厌恨和嫌恶。
    所以,就一直在西苑的龙舟上飘荡着……
    “皇上,几位军机大臣求见。”
    尹后看起来愈发憔悴了许多,面色黯淡,曾经冠绝六宫的俏脸,归于平凡,那双国色天香的凤眸,也失去了光泽,仿佛比隆安帝老的更快。
    隆安帝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尹后微微皱起眉头,道:“还不到陛见的时候……罢了,传进来吧。朕原还想再看看,他们到底能拖到甚么时候。”
    有中车府在,甚么事能瞒得过他?
    隆安帝嘴角讥讽刻薄的冷笑,让尹后心里微寒。
    未几,五位军机入内,见礼罢,韩彬将事情说了遍,最后道:“就目前来看,若得不到回应,贾蔷许是准备直接前往小琉球。如今至少有二十艘两千石大船,转向将粮食运往小琉球。这个数目,还是二十天前。眼下,怕是有更多。另外,德林号麾下漕运船只,也纷纷离京。皇上,贾蔷的确听了林如海之言未反,但此离心离德之举,对朝廷伤害依旧极大。”
    张谷缓缓道:“若是寻常年景,其实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只是今年难关虽然度过大半,可仍有极大的压力。一旦海粮跟不上,船运不再将灾民分散,还有辽东大丰收的抗旱谷物不能南下,局面将会功亏一篑。”
    左骧受伤之后,性子也变了不小,愈发敢言,他沉声道:“若贾蔷携一战覆灭葡里亚船队之势,袭扰东南,则沿海诸省,一夜间一片糜烂。此事发生的可能虽小,但也绝不可不防。贾蔷年轻,又素来恣意,甚么事都做的出来!”
    隆安帝淡漠问道:“他到底何意,要将那些士子千刀万剐?要李时承担罪责废黜圈禁?还是,要朕下罪己诏?”
    听闻此诛心之言,众人纷纷心底一沉,君臣至此,早已离心呐。
    “皇上……”
    韩琮一步上前,不过未等他开口,隆安帝就摆手道:“御史大夫,清流言官为兰台所属,贾蔷问武英殿要个交代,你怎么说?”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御殿内。
    连韩彬都霍然抬起眼帘,目光隐隐骇然的看向隆安帝。
    这是要……动手了吗?
    韩琮原先最是简在帝心的孤臣,素为天子所倚重。
    林如海生死不知后,韩琮实际上就是军机处排名第二的巨头。
    且两年后,韩彬离位,元辅之位八成由韩琮来担任。
    谁都没想到……
    韩琮若是个无底线厚颜之人,此刻含混一阵,也就搪塞过去了。
    天子如今成为残废,君权大衰,未必就能硬拿得下韩琮。
    然而韩琮何其刚直之人,听闻此言后,面色肃穆,躬身道:“臣本出身苦寒,受天子简拔于微末中。受命之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虽无半点才能,唯兢兢业业以报皇恩。未想德不足位,出此弥天大祸,羞然愧然,不敢再恋栈辅国之位,请乞骸骨,归乡就老。愿吾皇万岁,成就千古之名!”
    说罢,跪下三叩首后,始终未得天子回应,摘下冠带,起身离去。
    “三百士子悉数除青衿,流放安南。万年县令罢官,抄家,一并流放安南。”
    “李时糊涂懦弱,姑息养奸,圈禁咸安宫读书修德。”
    “朕……”
    “皇上!”
    不等隆安帝说出口,尹后就面色苍白的阻断,缓缓道:“皇上,这些时日都是臣妾在行朱批,由臣妾来手书一封与他赔情罢。”
    隆安帝颔首,却又下旨道:“调忠勤伯杨华下粤省,任粤省大营提督将军。起复赵国公长子姜保,为步军统领衙门大都统。
    再传旨贾蔷,命他即刻还京,不得延误。
    跪安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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