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满志的张士慧大概在早九点左右开着车到了“坛宫”。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本应该清净安宁的“坛宫”饭庄大门口十分反常。
    居然比旁边人头涌动的点心店里还热闹。
    两辆运货的130卡车就那么光明正大的停在饭庄的门口。
    差不多七八个穿着白衣白褂的厨师们,正穿梭不停地通过饭庄的大门,往厨房里搬运着食材,出入繁忙。
    而来自北海仿膳饭庄,曾经因为师弟在开业当天跟宁卫民发生过冲突的江大春,正站在门口负责指挥。
    不断有扛上货物的人跟他请示,“江哥,这面粉我放哪儿?”
    “江哥,这批水果是入地库还是先送厨房?”
    “江哥,这油呢?厨房炸炉的底油我看没必要换了吧?还往厨房送吗?”
    就这份乱劲儿,这份拥堵,张士慧都快看傻眼了。
    当然,他也绝对没办法再把车在停在饭庄门口的马路边上了。
    因为停车的空间都被两辆卡车占据了。
    而恰恰这时,他又发现刚从重文门便宜坊把关系调动过来,正跟着艾师傅学习清真烤鸭的杨峰,正在卡车上数着鸭胚。
    便再也坐不住了,他马上从车上下来,走过去询问。
    “杨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从正门走货?”
    这杨峰其实就是宁卫民和张士慧当初在重文门旅馆时,处得关系不错的那个厨师哥们。
    当年真没少给他们弄鸭架子吃。
    所以宁卫民和张士慧把他也给弄过来。
    就是希望这小子能帮着他们盯着点后厨房,甚至有朝一日能当上后厨大拿的。
    这是绝对的自己人啊,自然是知无不言。
    “后面水管爆了,现在倒是修好了,可积水泥泞太多,有点下不去脚。所以推车用不了,就得靠人力。这边不是近吗?”
    杨峰的话立刻让张士慧明白了,这是遇到了突发事件,所采取的临时应变的举措。
    但他仔细一琢磨,还是觉得不妥。
    尤其是当看到正门台阶上洒下的一些面粉菜叶,还有那两扇包铜的大门,已经被推车碰得都有点坑洼了。
    他便再无法容忍,决定阻拦。
    “停下,马上停下,都别运了!……”
    他这横插的一杠子登时引起一片愕然,所有正在搬运的人都不知所措了。
    唯有江大春寒着脸来交涉。
    “您什么意思啊?张经理…………”
    从表情上就看得出,这小子的情绪相当糟糕,不但不满,而且烦躁。
    张士慧却不为所动,淡定面对。
    “大春,运货不能走正门,运货就得走后门,这在任何饭店都是一样的。这你应该清楚的……”
    “可……可今儿后面全是水啊。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你看这么多货呢,我们要不在半小时内运完,‘北极熊’的人造冰就又该到了。那我们到时候怎么办?不彻底抓瞎了……”
    听着江大春愤然的诉说着难处,张士慧虽然用点头表示理解,但态度却毫不动摇。
    “这事儿确实情有可缘。可规定之所以是规定,就是必须得执行的。咱们‘坛宫’是什么档次的饭庄啊?这么干太影响形象了。看看吧,你们刚运了也就半车东西吧?正门的地面都脏这样了,还有这大门。看见了吗?都被碰成这样了!还有这地面,油污不容易清理啊,很有可能摔到客人……”
    他这一番指责,让所有厨师都有点理亏了。
    但俗话说得好,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厨师作为体力工作者,也和当兵的差不多,最爱意气用事。
    像江大春就有点破罐破摔了,不但没服气,反倒急赤白脸地反问。
    “那你说怎么办?不让我们从这儿走货,厨房的事儿非耽误了不可。这责任谁来负?再说了,我已经跟杜经理打过招呼了,他也同意的……”
    而且有他这么一带头,其他厨师也都有勇气表达不满,就好像张士慧是没事儿找事儿似的。
    “这不是故意难为人嘛,干活是在所难免的啊……”
    “就是,我们又不是没问过,咱们反过来又怪我们……”
    “真是的,这都运了一半了,现在不让干,这不成耍猴了……”
    话真不好听,抵触也很大,尤其还涉及到较为敏感的内部人际关系。
    要知道的江大春提的这个杜经理,来自于区服务局。
    不但是金处长的人,而且还是从“坛宫”一立项就跟着宁卫民鞍前马后跑,办事能力比较强的一个人。
    如果张士慧不是作为空降干部答应过来。
    这小子很可能就是顶替张士慧,成为宁卫民在“坛宫”的第一副手。
    毋庸置疑,正是因此,张士慧和这位之间的关系是很有点微妙的,或许可以用一句“面和心不和”来描述。
    实际上他们谁都盼着能彻底压服对方,却也不想把这种私下里的矛盾和竞争公开化。
    否则不但会有失风度,显得自己没能力,恐怕作为破坏内部团结的人,还会惹得宁卫民不满。
    所以处理这件事,张士慧就不能不讲究策略和方法了。
    既然不好硬来,最好就是以柔克刚。
    “别这么大火气嘛。我也没怪你。我知道,杜经理答应你们了。但他毕竟是坐办公室的,就没在一线干过,大概是不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
    说到这,张士慧话锋一转,露出了非常真诚的微笑。
    “当然,你们也不容易,我也不能看着你们这么辛苦干着急。干脆这样。我来负责调餐厅的人帮你们一起搬运好不好?有二十个人应该够了吧?咱们还是走后门,大家一起动手上阵,有那么两三趟也就差不多能搬完了……”
    厨师们不禁面面相觑,都有点意外。
    谁也没想到张士慧竟然为了维护店里的规矩,愿意调这么多人手帮他们。
    似乎……也行啊,真要这样的话,同样耽误不了事儿,而且还轻省了……
    张士慧吃准了厨师心理,见状继续趁热打铁。
    “哎呀,咱们都是为了工作,得互相理解嘛。对不对?大春,坦白讲,这俩月咱可有点默契的意思了。我还真的挺希望你能一直留下来呢。这样,你要信得过我,就先带大伙儿去后面抽根烟歇歇,只要给我五分钟,我保证餐厅的人马上到位……”
    这番话更是有额外暗示的。
    要知道,对比国营饭店,“坛宫”的待遇那简直太好了。
    江大春他们工资虽然和原单位一样,但加班费,各种补助多啊。
    而且吃喝也好,绝不同于仿膳饭庄和听鹂馆,就天天弄点没荤腥的员工餐打发职工。
    必须得偷吃偷喝,才能满足肠胃的需求。
    甚至这里,还有免费提供烟、茶、酸梅汤可以享用。
    虽然酸梅汤就是酸梅精沏的,烟和茶也都是来自“慧民烟酒店”那些赔本赚吆喝的玩意,可白给的东西哪儿有不香的?
    几乎所有的外来厨师,早就从内心深处动摇了。
    除了还有少部分人担心“坛宫”红火不了几天。
    几乎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在一年的援助到期前,把工作关系正式转过来。
    江大春也属多数人里的。
    听了张士慧这种不念旧恶的话,明显示好的话,他也不好再说个“不”字儿了。
    “好好,张经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只是……那两位,你看该怎么说啊,我们刚才可求人家老半天呢……”
    然而答应是答应了,江大春又不禁冲货车的驾驶室努努嘴。
    是啊,光厨师们这儿捋顺了还不行,还得做司机的工作呢。
    来送货的两位司机知道要挪车自然会很不高兴。
    干这类差事,最烦的就是进窄胡同和乱折腾。
    像今天这趟可他们早早就来了,可在这儿比平时至少多耽误了一个小时,谁能乐意啊?
    何况这年头司机的地位可不一般,是可以耍大牌的。
    这两位大爷要故意抗拒,还真不好办。
    但好就好在张士慧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跟着宁卫民在商场上混这么久,不但早把识人辩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练出来了。
    而且也懂得揣摩对方的心理,从人性中寻找弱点了。
    别看司机本来不肯听指挥,但张士慧就凭自己的一张利嘴。把理、利、情熔为一炉。
    根本就由不得司机不照办。
    “我说二位师傅,今儿是有点对不住了,可这不是事出有因嘛。我也开车呀,这倒一把轮儿有多麻烦,你们当我不知道吗?别扯那么多客观……”
    “我也不瞒你们。我就是这饭庄的行政部经理,你们要不帮这忙,我可打电话找你们领导反映去。你们本来就应该配合我们卸货啊。是不是?”
    “多开几步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要帮这忙呢,咱就是朋友。回头我给你们写封表扬信寄去,你们这月奖金不就稳拿了?”
    “我说到做到,行不行?这事儿一了我就写,二位怎么称呼啊?我记一下,咱们互相帮衬帮衬吧……”
    就这样,最后,司机不但毫无怨言的把车再次开进了“坛宫”后门。
    而且目睹了全部经过的厨师们也因此对张士慧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面对他的背影,这帮厨子都在窃窃私语小声说。
    “看不出来啊,这张经理还真有点本事,几句话就把难搞的司机给解决了,真够利落的。”
    只不过,张士慧虽然在是在众多钦佩的目光里,走进了饭庄,直奔了二楼。
    但多少有点不公的是,他马上就让旁人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下一步就不再是怀柔手腕了,而是杀鸡骇猴。
    “……昨天大家工作都很辛苦,但问题还是很多,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普通的国营饭店,我们要做宫廷菜里的高端。所以很多问题,不要让问题很大时才解决。要从小做起,从细节做起。尽量在每个环节,我们都过滤一下,比如门迎,接订餐,保洁,服务,传菜等。这些环节能补能增加客人的舒适感和满意度?对了,再急的情况也不许跑,只能快步走,昨天我发现有人跑了。这不对,我们的餐厅里的东西都很珍贵,这样很容易发生意外。客人也会不明情况,感到恐慌。还有我们服务中的语言规范,我讲过很多遍了,现在再讲一遍,要用‘请’、‘谢谢’之类的礼貌用语,尤其是在餐厅里,大家彼此讲话不要声音过大……”
    一进入餐厅,张士慧就看见餐厅经理潘龙在开班前会。
    宽大的餐厅里,五十多服务员鸦雀无声的听着。
    但张士慧根本就没有耐心等潘龙讲完,马上就拍起巴掌打断。
    当众人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时,张士慧断然下令。
    “我需要二十个人,去后门帮厨房运货,马上!现在!”
    餐厅里的反应就跟刚才楼下的厨师们一样,都是不敢置信加上不情不愿。
    但张士慧还有后手,他知道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
    “谁想去?算一个小时加班费。快点,咱们都没时间浪费,大小伙子!别扭扭捏捏的,痛快点!”
    这一下气氛立刻不同了,不满转变为积极了,至少有三四十人举手。
    唯有潘龙还是满脸愕然。
    “张经理,您这么办不合适吧?厨房的工作让咱们的人帮忙?没道理啊。咱们自己也很忙啊。您可能不知道,今天的包席很多,我需要人手,好提前……”
    但张士慧再次断然打断,反倒以极为生气的态度训斥。
    “有什么不合适的?无论后厨还是餐厅都是饭庄的一份子,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哪儿掉了链子也是大家一块倒霉。”
    “还有,你最好去看看,楼下的大门简直一片狼藉!这就是你同意厨房的人从前门运货的理由?”
    “我听你刚才还在强调工作要主意细节,我倒想问问你,让别人看见咱们从正面运货,难道是体面的事儿吗?一地油污,还会有客人光临吗?还会有人认可咱们饭庄的价位嘛?你有什么权力,做主答应后厨这么荒唐的要求的!”
    “胡来嘛你!我告诉你,你给我马上带两个人下去,把大门口给我打扫干净!二十分钟后,我要发现有一点不干净,你今天就给我干保洁吧!”
    说着,他死死地盯着潘龙。
    潘龙完全昏头转向了,先是羞愤,然后是委屈,最后则转化成了屈服。
    最终不得不应了一声“是”带着两个人下楼去了。
    其实张士慧何尝不知道潘龙是委屈的?
    但他就是故意要让潘龙代替身在办公室里的那位受过。
    谁让这小子是那姓杜的的亲信呢?本就活该。
    而这一手完全就是一箭三雕。
    既能显露点颜色给基层职工看看谁才是能做主的人。
    又能试探出姓杜的成色来,看看他听见外面的动静,有没有勇气站出来。
    另外,或许还能让潘龙对姓杜的产生点间隙。
    这就是权术啊!咱也会玩儿了!
    看着办公室方向始终没人出来的张士慧,心里暗暗一笑,不禁洋洋自得。
    之后再不理会,若无其事的专心的开始选人了。
    “你你你……还有你,都跟我来,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对了,每个人把大褂先都脱了,干活不方便,也别弄脏了……”
    “走啊,都跟我下楼,别让后厨的人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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