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和也不为难夏海,推开他的手掌,杜和淡淡的说:“所以这件案子并不适合夏警官来审,叫巴警官来吧。”
    夏海一时想不到克制杜和的法子,竟然就这样顺着杜和的力气放开了他的衣领,将杜和松开来,垂着手回到了座位上。
    “抱歉巴先生,莉莉小姐,我这人脾气大,刚刚冒失了,没给二位造成惊吓吧。”
    夏海也干脆,见制不住杜和,立即就找了个台阶把自己摘了出来。
    他活得明白的很,既然管不了杜和,就不管了,随他去吧,反正夏江也只是他的表叔,又不是亲爹。
    当初夏江为了及早结案给局里的大赞助里尔克和上级一个交代,不顾洛豪笙的劝阻,非要选择找杜和背黑锅,虽然他当时也没说什么,不过心里头也是不赞同的。
    看如今,杜和果然成了烫手的山芋,如同四只猛禽盯上的羔羊,却互相忌惮,不能抢先下手一样,杜和被多方关注的结果就是僵持的窘境,困在多个势力之中的杜和反而取得了诡异的平衡,暂时还能活得挺滋润。
    夏海忽然对杜和的处境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威胁了他又如何?最终的结果,还不是被人撕扯开来,榨干最后的价值,然后连根毛儿也不剩!
    巴坚的眼神在夏海和杜和的身上一掠而过,表情一如既往的稳重,重新摊开了本子,对杜和说:“那么杜和先生,我们继续?”
    杜和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水牢里的审讯就这样进行了下去。
    而在这个许多人注定无眠的提篮桥监狱之外,在李家厂,在虹口,在阊门北,在黑暗世界的深处,在杜和以为不会有人记得的地方,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为了这件事而动了起来,如同一架庞大的机器,缓缓地发出了启动的轰鸣。
    原本和气生财的苏府的管家老海叔蜕去了那层和蔼的表情,重新成为了可以影响陆家和杜家这两大家族的二把交椅,一系列的命令随着他冷肃的表情被下达到两大家族的触角之中,而往常最应该知道这些大动作的主母陆玉珍却毫不知情。
    彼时已经身在安徽的王帮主展开了自己的心腹兼替身的王杰送来的信函,随即就是两张巨额存单,夹在寥寥数字的信纸上回复过去,信纸上只有‘便宜行事’四个大字,充满了王帮主一向的杀伐决断。
    江中叶已经打探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知道里尔克失窃金条的数目,如今已经托可靠的人拖住了里尔克的精力,将钱款凑了一小半出来,而在虹口,接到杜和被捕入狱消息的高桥鹤,已经召集了几个精悍的手下,聚集在了一起,高桥海羽被排斥在房间之外,急的不停的抹着眼泪,为杜和君的安危急的坐立难安。
    在所有杜和以为没有动作的人都在全力运作的时候,水牢里的审讯一直在继续。
    初开始的时候,杜和很干脆的承认了自己偷了里尔克的钱财,本以为这次审问就算结束了,官僚体系的办事效率杜和是从小看到大的,这样做是常例……
    但是他想错了,巴坚这个人物与体制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英国领事馆的领事在接了里尔克的礼物之后,特意从外地调来的,专门就为了杜和的事而来。
    杜和以为巴坚的审讯会持续几次,没料到巴坚的审讯只有一次,但是这一次,就是三天,连续不断的询问夹杂在平常的闲聊里,时不时就会险而又险的击中杜和防御最薄弱的点上,杜和疲惫若死,几次都在询问中睡了过去,却又被喝过了咖啡的巴坚重新叫醒,重新审问,在疲惫到极点的时候,无数次都想松口,交代了巴坚想知道的东西,只要叫他睡觉,想知道什么都行……
    但是最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巴坚想问什么杜和都说,只不过对于杜和如何偷走了那一笔钱,与他一起配合的两个从犯,还有那笔钱的去处,杜和无论如何都没有开口,只要问到了这些,杜和就会条件反射的警醒过来,随后三缄其口。
    陪同的秘书莉莉当天深夜就在监狱长的紧急召唤下离开,与巴坚一起审讯的夏江第二天也挺不住了,最后只剩下巴坚和杜和,一坐一站,除了嘴巴和手指在动,其余时间,两人更像是两座奇怪的雕塑一般。
    到了第三天夜里,杜和与巴坚的耐力和体力都到了人体忍受的极点,巴坚松开了自己的衬衫领带,眼神里终于透出些狠辣的血色来,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巴坚走向了双眼布满血丝,虽然睁着眼睛,但是实际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杜和。
    旁边伺候了咖啡的看守郭宽小心翼翼的探头窥视了一眼,巴坚敏锐的侧过头与郭宽对视着,忽然嘴角一动,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郭宽吓得“哎呀”一声,几乎倒仰出去,双腿发软的退了开去。
    在提篮桥一年多,郭宽一直在审讯楼中活动,这些充满了千奇百怪的刑具和折磨人的办法的大楼里没有人可以睡觉,无论是看守还是犯人,都要忍受着时时刻刻透过墙壁钻进来的惨叫和怪声,或者他们本身就是发出怪声的主人。
    郭宽见过将人的皮肤一点点的剥落的惨烈刑罚,也见过被水刑吓得肝胆俱裂的犯人,他一直以为最恐怖的刑罚不是叫人疼,而是叫人怕。
    可是今天郭宽重新定义了这个想法,最叫人恐怖的刑罚,是叫人绝望。
    绝望中迷失了自己之后,只要给他一丝丝缥缈的希望,那么这个犯人的脑子里就没有秘密。
    目睹了巴坚对杜和的全程审讯,郭宽自己都觉得,只要巴坚此时给杜和一张床,杜和的心防就会彻底崩塌,他的心神也会跟着毁掉。
    巴坚对杜和用的,不是审讯的法子,而是毁掉一个人的法子。
    里尔克虽然一直没有露面,但是没人比巴坚知道里尔克对杜和的恨意。一个人在看到了希望之后,又狠狠失去的滋味,一个从来没有失败过的成功人士从云端被人绊倒泥里的滋味,如同剃刀,将里尔克折磨的变了形,他如今对金条都没有什么渴望,只想让毁了他的希望的贼也尝尝被毁了的滋味。
    这套法子,就是里尔克指明了叫巴坚来做的,为此巴坚在来之前的三天一直在睡觉,还专门准备了大剂量的加料咖啡。
    巴坚的咖啡里头充满了营养和兴奋剂,而杜和除了背后的那一池子黑水,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依旧坚持着坐在那里,即使整个人都没了知觉,即使连腰都直不起来,杜和也依旧坚持着坐在那里,如同一杆旗帜,宁折不屈。
    赶走了郭宽,巴坚抿了抿嘴里头剩下的苦涩气息,倒了一杯水,端到了杜和面前。
    杜和茫然抬头,略微扩散的瞳孔里清晰的印出了水杯的形状。
    巴坚咬着牙,扯出一个笑,“想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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