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老实惊恐的起来。
    “我一直以为是我陷入了濒死梦境,但现在我已明白,这个梦是我自己造就的,梦里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意愿而生成的,包括……你们。”
    人的心理十分奇怪,一边抗拒着,一边期望着,就像她急于逃离这个梦境,但实际上还是回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回家,所以她回了,她想念后院的李子树,于是树凭空冒出来了,她想自己的爹和娘,跟着他们都出现了,这一切都变成了她内心所期望的那样,就连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虞小宝,一个同父同母的虞小宝就出现了。
    她明明抗拒相信梦境中的人和事,却又不断期待着它们成真,这才是她逃不掉的原因,她是造梦者。
    “只要我相信你不是真的,只要我不再想念你,只要我接受现实,你就不会存在,你只是一个虚无的幻象,即便你看起来那么像他,但你……不是他。”虞娘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心中鼓励自己,给自己拒绝诱惑的勇气,等她睁开眼,即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的表情,嘶哑着嗓音命令道:“消失吧……”
    眼前生动鲜活的虞老实顿时化作了一团雾气,消失了。
    虞老实消失之后,虞娘的亲娘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了,虞娘看到她,面色更加纠结,而她似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苦苦哀求道:“虞娘,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只是想要回来补偿你,不要赶我走……”
    虞娘几乎承受不住了,望着本永生永世都无缘再见的亲生母亲,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甚至说,这眼泪也是拜幻境所赐,因为当她成为僵尸的那一日,她就没有眼泪了。
    虞娘痛哭流涕,泪眼婆娑,她的亲娘见她如此伤心,走过来要安慰她,却被她严词拒绝。
    “不要过来!”虞娘一手捂着如同被千刀万剐的心口,一手阻止她继续靠近自己,因为只要她再多走一步,她都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或者甘心一直留在这个梦里。
    “求你别赶我走,虞娘,我只是想……补偿你……”怀抱襁褓的女子哀婉的劝着:“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不要赶我走……”
    虞娘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不让自己再哭下去,她收了眼泪,故作坚强的道:“娘啊,不是我赶你走,而是你骗了我,你说你不会丢下我的,但是……”
    那怀抱襁褓的女子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里,慢慢慢慢的变得透明起来。
    “但是你还是死了。”虞娘瞪着湿润的双眼,咬牙道着,眼睁睁的看着她变成一团雾气,然后消失掉了。
    周围的景物都开始淡化消失,虞娘最终身处于一个幽闭的空间里,她以为她清醒的拒绝了一切常人不能够拒绝的诱惑,终于可以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却不想面前出现了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人。
    ☆、第四十九章
    那个人站在一颗李子树下,年约十五六岁,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孺裙,身姿窈窕,长发及腰,她望着虞娘笑,眉如烟柳眼若黛,观之令人可亲,虞娘只觉得很眼熟,却又不记得哪里见过。
    虞娘看着那少女,那少女也望着她,少女先问道:“你知道可我是谁?”
    虞娘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再者这里是濒死梦境,谁又知道她是何方妖魔鬼怪。
    “你真没礼貌,谁是妖魔鬼怪了,这里是你的濒死梦境,一草一木都是因你的意愿而生,你已经是这里最大的妖魔鬼怪了……不对,不能这么说,唉,我该如何让你明白呢?”虞娘分明一句话都没说,可那少女似能听到她的心声。
    虞娘也有这样的疑惑,她刚刚一想,那少女便会意到了,便道:“自然如此,你心里想什么瞒不过我去,因为我就是你自己啊。”
    那少女向虞娘面前走来,每走一步,模样便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及腰的长发缓缓变短,清丽的脸庞慢慢改变,窈窕的身姿渐渐变矮,连身上的衣服也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缩小,等到走到虞娘面前,虞娘才发现站在眼前的分明是另一个自己!
    虞娘不敢相信,防备性的后退了一步,以狐疑的目光打量对方。
    梦境中的虞娘便道:“我就是你不愿意面对的那部分自己,只因为这里是梦境,故而才能幻化出形体来与你面对,我刚才的样貌便是你长大之后的模样,所以我能明白你的心声。”
    “你就是我?”虞娘讽刺的笑了笑,道:“那么我的心声是什么?”
    “你很矛盾又许多顾虑,但你不想离开这里,我的存在就说明了这一点。”梦境虞娘道。
    当一个人心中有两种不同的想法的时候,常常会陷入矛盾,犹如两个小人打架一般,简单的说,虞娘现在这就是这种情况,她从一开始陷入梦境中便开始想着逃离,可是这真的是她的想法吗?她就完全没有一丝想要留下的意愿?
    “你在说笑话吗?我会不想离开?”虞娘仿佛听到笑话一般,她道:“这里一切都是假的,我绝不会被虚假的东西蒙蔽双眼,如果我继续耽搁下去,便会被人斩了脑袋,我可不想当个无头尸体,快告诉我怎么出去!”
    金家兄妹俩的僵尸都不是俗物,可都叫周六指斩了头,虞娘可以预见自己若留下的下场,半丝不敢松懈。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梦境虞娘不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还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道:“当你成为僵尸的那一日,七情六欲便不再属于你了,你在现实里,不能哭、不能笑、尝不到酸甜苦辣,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你只有你的陈哥哥,可你也知道,不久之后他也会离你而去,你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还阳这件事上,为此参加尸王大会来寻求魏惜金的帮助,然而你的行为无异于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株稻……离开这里,你以为会有什么奇迹不成?不过是你的希望破灭,然后继续做一只行尸走肉而已。”
    梦境虞娘的话句句诛心,而虞娘没有表现出脆弱,因为这些事她早已经明白,她身处于绝境,而梦境虞娘不过是告诉这件她已知的事情而已。
    “或许你便是是梦境之妖,幻化成我的模样,杀了你我就能出去了。”虞娘说完极快的出手去掐梦境虞娘的脖子,但却扑了个空,她的手直接穿过了梦境虞娘的脖子,梦境虞娘只是一个幻影,并没有实体。
    虞娘惊疑的缩回手,然后又伸出手在梦境虞娘身上戳了戳,见她果然只是幻影而已。
    “我说过,这里是你自己的濒死梦境,这里没有你的敌人,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你希望的景象,我只是你内心的折射而已,你心理希望自己能长大,所以我才会是刚刚那个模样,而我对你说的话,也是你内心的想法而已,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梦境虞娘道。
    “该死,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出去!”虞娘怒了,低吼了起来,照理来说她现在应该露出獠牙尸化了,但她发现自己的吼声有些清脆,才想起自己在梦境中好像不是僵尸了
    “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梦境虞娘也有些不高兴了,强调道:“不是我困住了你,是你自己不想走,如果你要走就一定要承认自己的内心,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里只有你自己!”
    只有你自己?这是什么意思?虞娘不明所以,一腔愤怒又无处发泄,打也打不到,离开又没有路,她陷入了一片空无之中,四周茫茫一片黑暗,宛若没有尽头。
    最终她无计可施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盘着腿咬牙道:“我要承认什么现实?承认我不想离开?是的,梦境无限美好,我也想留下,可我知道这毕竟是假的,多留片刻,不过是给敌人机会杀了我而已,届时我就灰飞烟灭了。”
    梦境虞娘低头怜悯的看着她道:“你看吧,要承认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并不难,而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里的事物并不全然都是假的。”
    虞娘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她,不解其意。
    梦境虞娘蹲了下来,与虞娘一同盘腿坐下,娓娓道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过看你如何看待,便如你入梦境以来,撞到东西会疼,吃李子几乎酸的倒牙,能感到饥饿也能被食物满足,看到亲爹亲娘会笑会流泪,这里的事物虽然因你而生,但你的感觉是那么强烈,你体会得到当人的感觉,而出去之后呢?你连说话都不顺畅,一切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孤独、恐惧、寂寞和麻木……如果跳出原有的界定,只用你的感觉告诉我,哪个世界更让你感到真实呢?”
    梦境虞娘的话让虞娘一怔,她一直因这里是梦境而排斥这里,但如果撇开梦境这个称呼,她在这里的确能感到七情六欲,就像是……栩栩如生。
    一个是麻木不仁的现实世界,一个是充满生机的梦境,对于一只僵尸而言,到底哪一边对它才更加真实?
    “他们说这里是濒死梦境,能勾起死人的遗愿,但那些人弄错了,对于僵尸而言,其实这里才是我们的仙境,我们不在五行之中,处于六道之外,死后无法超生,只有这里才能将我们收容,在这里的时间是永恒的,也许我们的肉体终将会在外死去,可精神将在此长存,我们能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切的伤害和遗憾都不再存在,我们能够长大,能够有朋友和家人的陪伴,也许你会说这些都是虚假的,可如果感觉是真的,那么虚假不虚假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虞娘,不要挣扎了,我们真的好累好累,我们留下来吧,我想要留下来,我想要一切都没发生过,我想回家,我想我的爹娘……”梦境虞娘凑在虞娘面前,说着说着伤心哭了起来。
    看着自己哭泣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此时的虞娘却有一种对方在替她流泪的错觉,因为她吐露的,皆是她的心声。
    她真的好累,她不敢面对未来,她没有一刻不在恐惧未来,她做梦都想一切没发生过,她爹没有娶周氏,他娘没有死,她想回家……
    虞娘扶住哭泣的梦境虞娘,梦境虞娘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她,两个虞娘相望着彼此,而她们的身边慢慢浮现了两个刚刚已经消失的人影,人影越来越清晰,一个抱着孩子的虞娘的亲娘,一个是穿着粗布衣裳的虞老实。
    虞娘的娘嘴里重复着那句话:“虞娘,我的女儿,娘只是想要补偿你……不要再赶我走了……”
    虞老实也情真意切的道:“虞娘,原谅爹吧,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从虞娘进入濒死梦境以来,她一直知道这里见到的人和事都是虚假的,刻意的不让自己去接纳他们,对所有事都提高了防备心理,然而现在,最初的决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被摄入濒死梦境的僵尸不计其数,既然虞娘能够保持清醒,说明其他的僵尸入境后也是知情的,但它们都没有再出去,其实不是梦境困住了它们,而是它们选择了这里,不愿再回去了。
    这个梦境,是它们除了灰飞烟灭之外最好的归宿。
    梦境之中的虞娘节节溃败,心防失守,而现实世界中的境况更加堪忧,谢燕九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
    谢燕九的武功虽好,然而周六指本身实力不容小觑,加上风鬼僵尸攻击力极强,他以一人之力,同时抵挡周六指以及风鬼僵尸的夹击,这种绝对是找死的气魄。
    周六指因嫉恨他的气魄,故而并不以杀死他为重,对他极尽戏弄之能事,交手中将他的发髻斩断,又让风鬼僵尸将他伤得遍体鳞伤,因而谢燕九形容十分狼狈,不止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连头发都被人割掉了一半,只剩下齐肩的一把乱发披覆着。
    谢燕九气喘吁吁的站在古钱阵前,他祭出了几次法器都失败了,而风鬼僵尸自愈了许多次,他一介凡躯,所受的伤势便只能硬抗了,只是这一道比一道险峻的伤势使他行动力下降,几乎连站也站不稳,面前两道人影恍恍惚惚看成了四道,谢燕九心知不好,怕是失血过多,身体撑不住了。
    如今想来,谢燕九仍然觉得不解,自己并非那等蠢良之人,又一向爱惜自己的性命,缘何会为了半路结识的一人一尸拼成这样?
    他虽然这样自嘲,却还是半步不肯让,啐了一口唾沫,索性将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一把扯下,只着黑裤,上身袒露,现出遍布着触目惊心伤口的健壮身躯。
    我不能死,阴山的事情还没完,燕舞还需要我,我一定不能死!顽强的求生信念让谢燕九不肯倒下,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手持铁骨伞,再次横档身前。
    周六指虽然嫉恨谢燕九,但看他斗志如此顽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却仍不肯倒下,心中也不禁生出一股钦佩,又妒又佩之下,便道:“不过是具僵尸而已,你放我们过去杀了它,这场争斗便结束了,何必用命来拼,但若你爱惜自己一身武艺,担心遭到反噬,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向我下跪认输,我不但可以放过你,我还能放过你的小尸妖。”
    周六指一贯斩尽杀绝,当众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难得,不过他也没安好心,他就是看谢燕九又狂又傲英雄气概得不得了,才故意要折辱他给所有人看看,什么英雄,不过是狗熊,一样叫他跪他就得跪。
    谢燕九会跪吗?忍辱负重或许也是某种强韧,但他谢燕九偏偏就不是这样的人,世上走一遭,图得就是痛与快,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用依然雄武的声音回了一句粗俗得不得了的话:“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当众把你的脑袋塞进自己的屁眼里,我就跪下来喊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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