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朵硕大洁白的海棠花在山地上隔三差五的盛开。
    每一朵海棠上方,都有着一个或两个白衣、红衣、灰衣。神情或呆滞、或迷惘、或陶醉的站立、仰躺,亦或是卧倒着,按照着某种大道韵律,在重复着简单而深刻的节拍运动。
    “呼呼……”
    风簌簌的吹。
    海棠儿背着毫无意识的八尊谙,已经从大山深处,蹿到了八宫里的外围地段。
    这个时间,不说普通白衣赶不赶得及了。
    即便是苟无月,在失去了覆国天罩感应网的支持下,恐怕都再难以寻觅到这圣奴二人组的踪迹。
    “唔。”
    后背一声略显疼痛的闷哼声响起,海棠儿适时止步。
    “醒了?”
    他一扭头,半空一朵粉色海棠花盛开,便是将人放于其上。
    场面安静了好长时间。
    八尊谙端坐于海棠花上,一边捂着后脖揉搓着,一边抬眸注视着海棠儿。
    他没有说话,就这般看了许久,海棠儿自个儿顶不住了。
    “当时情况危机,你现在还不能出手,我迫于无奈,不得不……”
    “你偷袭我?”
    海棠儿话音一滞。
    八尊谙眸中有着冷色,就这般打断了,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是!”
    “这确实是一个事实。”
    咬了咬牙,海棠儿立马继续道:“但那个时候,如若真要和苟无月动起手来,不说你自身的伤势的还没恢复,单单是剑,你能拿得……”
    “你偷袭我?”
    场面又安静了。
    海棠儿沉重的闭上了眼睛,不打算多言了,“是又如何?”
    八尊谙淡漠开口:“苟无月是剑仙,比之普通太虚强了不止一倍,我昏迷了,谁能拖住?”
    “岑乔夫可以。”
    “岑乔夫可以,那天机傀儡和其他白衣,谁能拖住?”
    “说书人可以。”
    “说书也就斩道,一帮斩道围上来了,他能自保,但别人不会那么傻,空着时间不去找其他人。”八尊谙即便昏迷,对局势也有自己的一番判断。
    “老二来了。”
    海棠儿没法说下去了,选择坦白。
    “老二?”
    八尊谙一怔,沉顿了一下,声音弱了下来:“你知道的,他有伤。”
    “恢复了。”海棠儿道。
    “他同你讲的?”
    “嗯。”
    “你信?”
    “不信。”
    “然后?”
    海棠儿闻声叹气:“不管信不信,他开了龙融界,把苟无月吸引过去了,他要决一死战,他那脾气你知道的……”
    “他要决一死战,你便得由着他?”
    八尊谙突然起身,冷声道:“他要真想决一死战,青龙郡那会儿,便不可能让苟无月顺利来到白窟!”
    “那是被人拦下了。”海棠儿撇过头,不敢直视对面目光。
    “嗤。”
    八尊谙冷笑:“都是借口。”
    他豁然转身,迈步往后方走去。
    海棠儿不得不为其铺开一条花路,防止摔落,又问:“你去哪?”
    “回去。”
    “到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你还回去?回去你能作甚,现今你的状态,能打得过苟无月?”
    “我在,他便不敢杀人。”
    “但他敢抓你!”海棠儿怒声道。
    他不晓得这样子的回返有什么意义。
    岑乔夫拼死拖住了所有高端白衣战力,让其不会去干扰到其他战场。
    桑七叶仅凭一人之力,便将苟无月拦下,为的,不也是给八尊谙留出一条生路?
    诚如海棠儿先前所言,都到了这一步,还怎么回?
    这一回,多方付诸的心血,不就白白浪费了?
    首座,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矫情?
    看着那一路前行,一步一个脚印,愣是没有半分迟疑的憔悴声影,海棠儿忍不住大喊。
    “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看向远方那破碎的山,那一界剑意,那焦灼气息……
    还有,那一箭!
    现在回去,连尸体都回收不到,只会多出两条人命!
    “有剑吗?”
    八尊谙头都不回,淡然声响便从前头飘来。
    海棠儿心一颤。
    他知道的,昔日华长灯三剑斩掉的,不仅是一个时代,更加是斩得那个时代主宰对于重新执剑的厌倦。
    可今,他听到了什么?
    剑?
    “无剑!”
    海棠儿声音有些颤抖。
    “即便有剑,你也拿不起来。”
    “你自己选择的路,要半途而废?”
    “就因为老二,就因为苟无月,就因为这一场小打小闹?”
    “你忘了什么你知道吗?”
    海棠儿怒吼:“真正的大决战,在后面等着你,没有你,不行!”
    嗒一声。
    前方的八尊谙驻足,他缓缓回头。
    “海棠儿。”
    “走?”海棠儿声音柔和了下来,虽然是一个字,但言语中的意思,更多的是“既然想通了,那跟我走?”
    八尊谙轻轻摇头。
    “海棠儿,不是我忘了,是你习惯了。”
    “等待、潜伏……”
    “我们酝酿、积蓄的,已经太久、太久了。”
    八尊谙扬起脑袋,看着破碎的天,浑浊目光中有着不尽沧桑,似乎毕生的意志,也被时间给染上了纤尘。
    可言语,却是掷地有声。
    “就如同这花。”
    他指着脚下的海棠,道:“你没有能力用一身的时间去陪伴,那你便永远不知道,你所见过的,自认为的属于它的最辉煌时刻,究竟是否果真。”
    “就如这手!”
    他再摊开双手手掌,八指轻颤,“你看到的,它再无昨日巍然稳定,但无剑、也拿不了剑,又怎能意味着,结局,便真仅仅如此?”
    八尊谙目视前方,直勾勾盯着海棠儿,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让你以最完美的准备状态去迎接它。”
    “时间到了,便是到了。”
    “时机来了,便再辞拒不了。”
    “你若真能看见花的璀璨之最,人之完满一生,那你本也就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换个说法,你准备了所有,所以才看到了你想要的结局。”
    “但那结局,有意思么,真是你想看到的么?”
    海棠儿低下了头。
    他认同首座的说法,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这一次的未曾准备至圆满便出手,可能代价便是,全盘皆输!
    八尊谙失笑,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你太极端,也太完美主义了。”
    “并非人生的每一步,都要丈量得标准无二,也并非世间的万般事,都只是而非。”
    “人,其实可以有第三个选择。”
    海棠儿抬眸,目中满是清冷,“是么?你也不曾付诸一生吧,你怎知晓结局?”
    “我不知晓,但我可以去缔造,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不是么?”
    “用什么缔造?”
    “用手、用身体、用意志,用可以用得上的一切,用准备得还算半周全的准备……”
    八尊谙给了很多个答案,最终一顿,道:“用面对,而不是背对!”
    咚一下,海棠儿心脏骤缩。
    这是在说他……
    逃避?
    他咬咬牙,还想出声反驳。
    “放我下去。”
    八尊谙却指着下方的残败山林道。
    那里疮痍荒芜,被八宫里的战斗余波扫荡得根木尽断,断枝石糜。
    “噢。”
    海棠儿不情不愿的将人放了下去。
    啪嗒一下。
    八尊谙一落地,便是踩断了一根枯枝。
    他低下头。
    海棠儿也随着他的视线而低下头。
    断枝……
    这是在寓意着什么吗?
    海棠儿感觉天都要变灰暗了,整个人被阴霾和忧愁笼罩。
    他根本劝不住首座!
    八尊谙却挪开了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蹲下了身。
    他拾起那断成两半,仅剩小臂长短的干枯树枝,足足端详了良久。
    “首座?”
    海棠儿看向他身后战局那方位。
    再不走,白衣真要追上来了。
    八尊谙起身,同他并肩望去。
    “战斗,没有结束。”他突然低声说道。
    海棠儿闻言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首座是在回应自己方才所言的,苟无月和老二那已然结束的战斗。
    “你看得见?”他有些好奇。
    “看不见。”
    八尊谙眺望远方。
    他区区后天修为,一身伤病,能看到的,只有破败的天空。
    嗖。
    手中枯枝快速一划,一道微小的破风声出现。
    八尊谙唇角一勾,面上浮现笑意。
    “但我知道……”
    “战斗,才刚刚开始。”
    ……
    另一面。
    咻!
    邪罪弓之箭去而复返。
    很明显,苟无月的一剑“时序·逆”,并没有强大到能完全影响两域之地。
    那箭在自苍穹中飞退消失后,又携无可匹敌之势,猛然飚射而来。
    “徐小受……”
    桑老叹然。
    他从没想过自己那新收的小徒弟,能对大陆七剑仙之一,造成这般严峻伤害。
    诚然,苟无月是剑仙,是太虚。
    但在这片大陆之上,修为并不能决定一切。
    至少,不是天生圣体,也不曾锻炼过肉身,仅凭那由天道之力改造过的太虚之体,是完全抗不下那一拳伤害的。
    “究竟是什么拳法?”
    桑老没有深究。
    这是徐小受自己的机缘。
    他知道的,自家这徒弟,想法很多,秘密也很多,机缘更多。
    那一拳,要换做是他来面对,其实也有点发觑,哪怕他贵为王座之躯。
    但无论如何,徐小受在这一场战斗之中,做的已经太多了。
    甚至超出了他当前境界需要承受的“任何”!
    这连斩道都排不上号的一战,根本就不是他这一个小辈应该要面对的。
    他应该做的,本来就是在各种擂台上,风风光光、风轻云淡的大败同辈啊!
    “爱苍生……”
    抬眸望着从天穹直射而下的一箭,桑老摊开了双手。
    失去了苟无月的阻挠之后,他很轻易的便是收集到了自家徒弟那被一拳反噬,炸裂成几段的躯体。
    而在他这名副其实的烬照传人之前。
    哪怕只剩一口气,甚至是只要不是死去太久,他便有数种方式,将人从死神的手中夺回。
    “啪!”
    抓起徐小受仅剩一半的龟裂头颅,桑老对着伤口,一掌拍入了一颗复躯丹。
    转瞬。
    徐小受的肌肉开始分裂、疯长。
    不消片刻时间,便是恢复了完整身躯。
    桑老再从戒指中掏出了一个丹瓶。
    这次,他小心翼翼的倒出了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金色丹药。
    “神之庇佑!”
    号称普天之下最强疗伤药的“神之庇佑”,有着祛除一切负面效果,复灵生魂,逆转天道之力。
    一把喂下。
    不出三息时间,徐小受“噗”一声逆血喷出,眼皮轻颤,便是睁开了眸子。
    “老头……”
    时间仿若缓慢了。
    徐小受一眼便是看到了从天而坠的邪罪弓之箭,但落在桑老的怀抱中,竟然出奇的,没有半分焦虑情绪。
    仿若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一切,都有这个老头子顶着。
    ——满满的安全感!
    “啪!”
    面前一暗。
    桑老从戒指中掏出了一顶随身的草笠,盖住了自家徒弟的脸。
    “徐小受。”
    他张了张唇,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
    但唇齿翕合之间,却又仿若什么都不用说了,重归闭嘴。
    药香味中夹着焦味,甚至还有这老头身上汗味……
    徐小受感受着脸上草笠传来的味道,已然明白了一切。
    他忽然鼻子一酸,有些哽咽。
    “师父……”
    桑老心头一颤,却依旧没有低头。
    那在瞳孔中放大的箭矢,根本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去细细品味这从拜师夜以来真真正正由心而发的称谓。
    他知道的。
    徐小受心头一直有怨。
    但谁能不怨呢?
    自己那种收徒方式,本来就是在草芥人命。
    可桑老不在乎。
    他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去面对那完全可能成长不起来的一枚枚棋子。
    只有经过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望,或许才真能有那么一线机会。
    而现在。
    很明显,徐小受起来了。
    那么,他的使命,便达成了。
    后悔吗?
    若说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可正因为是来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至少,在桑老面前,他不容许有任何人,任何存在,以任何方式,对自己的徒弟,造成肉体、精神、灵魂等任何形式的伤害。
    谁,都不行!
    即便那个人,名唤爱苍生!
    “小受,这很有可能是为师同你讲的最后一句话。”
    嘭一声,桑老将手中人连带着草笠,一把拍飞入了空间裂缝之中。
    草笠飞走。
    徐小受慌忙抓住。
    空间裂缝即将消弭之际,他只看到这老家伙嘴唇蠕动了几下,扯开了一个并不熟练,虽说惊悚,但已然看得出十分努力在表达温和及亲切的微笑。
    “老夫若死,在这片大陆之上,你亦无需畏惧天下任何人。”
    一言道完,桑老悍然转身,双手变焦,轰一声死死钳住了从天而至的邪罪弓之箭。
    虚空炸荡,空间翻碎。
    无形气浪荡平数里空间。
    声音再难传出。
    可即便是在这当口,这老头依旧咬肌颤抖,强行别过了头。
    他知晓真空之下无法传音,徐小受也很有可能听不见。
    但他依旧坚持要说。
    他不知道的是,哪怕空间裂缝仅剩一丝,徐小受的“感知”,也能完全窥探得见其嘴型。
    “你的下一个靠山,圣宫,龙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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