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五年秋七月,虽然盛夏已过,但秋老虎肆虐,京师还是热得跟个大烤炉一般。
    在皇城中海湖和南海湖之间的湖畔处,有一所在,两面环水,绿树成荫,抄廊走园,朱楼画阁,是皇城中风景最美妙的地方之一,正中间是一个大三合院式的建筑,坐西朝东,分东西两部分,东边要大许多,分为四个配阁,西边小些,只有两个配阁。合在一起名叫“半山堂”,正是内阁办公所在。
    为何叫“半山堂”,众说纷纭,但谁也没搞明白神武帝取这个名字的真正用意。或许正是因为谁也没搞懂,所以前周历代皇帝以及本朝太祖、高宗、太上皇、今上四位,都不敢随意更改,一直沿用至今。
    一般是东尊西卑,但半山堂却相反,东堂是前堂,西堂却成了中堂。
    东堂里是四位东堂阁老们议事的地方,西堂里是三位宰辅理事的地方。因为宰辅们都是三省主官,阁老们是尚书省六部尚书选出来的四位,所以合在一起就叫三省六部。三位宰辅叫中堂或阁相,四位阁老叫阁部或东堂。
    内阁典事厅的检校们将全国各地的奏章以及各部各署的文书整理分类,舍人一一看过列出目录,然后分呈到各位阁老桌上。
    文华殿学士、礼部尚书周天霞桌上摆的都是礼教、宗教、藩属等相关事宜的奏章和文书;东阁学士、户部尚书杜云霖桌子上摆的都是钱粮度支、户籍田地、工农商贸相关的奏章和文书;文渊阁、吏部尚书杨慎一桌子上摆的是官吏磨勘、迁黜,任免等相关的奏章和文书。
    还有一张桌子却是空的。体仁阁学士、刑部尚书韦正礼又告病了。他管着天下刑律、典狱、缉捕、治安等方面的事情,非常要紧。只是这位老大人已经七十五岁了,办公十天要告病四五天,就算是来坐班,也是打瞌睡的时候多,理事的时候少。所以圣上就叫周天霞兼署他的事务。
    三位阁老看过这些奏章文书后,在一张纸条上拟下批复意见,贴在上面。再转交到西堂,由三位宰辅过目,没有异议的直接呈送宫里上书房。上书房那边根据舍人拟出的目录,加上一些备注,先呈到御前。
    圣上一般先看目录,选要紧的奏章和文书御览,亲笔批复。或直接点名抽调相关奏章文书御批。其余圣上没工夫看的,自有上书房秉笔太监们批一个“知道了”,“照行”之类的字,发还回去。这些都叫批红。得了批红的奏章文书回到内阁,由中书舍人拟文,三宰辅同署,以“三省同奉圣旨”的名义下发。重大的文书,四位阁老们也要副署。
    还有一些奏章和文书会被圣上点名留下,不发还给内阁的,那叫留中,俗称宫中飘没。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东堂三位大人将桌上的文书奏章都处理完了,站起身来,或饮茶,或活动下筋骨。
    “杨兄,前些日子两浙的折子递上来,说官兵终于将乱贼围在了洞源山方圆百里的地方了,火候也该到了,要不你去封书信,催催你的弟子,早些擒了贼首,息了事端。”
    “杜兄,”杨慎一苦笑道,“这贼首藏在深山中,那能说擒就擒的?”
    “杜兄,持明这番持重之举算不错了,前方层层逼近,后方清肃善后,有条不紊,才两三月,那些被乱贼流毒的州县开始恢复了。你再看五溪蛮,隆庆二年就告捷了,可到现在还是一堆的手尾。”周天霞笑着说道。
    杨慎一眼角微微一跳,这五溪蛮的破事,主要责任人是吕知淳。“镇”字上倒是干净利落,不过半年就清静了,可是“抚”字上就大失水准了,要不是朝廷趁机把五溪蛮降兵编制的常澧藤牌兵调到浙西去平乱,还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乱子。
    这主要是吕知淳太过精明,捞了军功就跑,把最苦最累的善后丢给了别人。只是朝中上下不尽是傻子,他的这番行径大家看在眼里,已经引起公愤了。原本杨慎一保举他接任吏部左侍郎,因为这件事被御史们揪住一顿弹劾,只好改任鸿胪寺正卿。
    杨慎一心里清楚,吕知淳被狙击,十有八九是自己的弟子跟眼前的这位师弟联手干的好事。师弟周天霞不用说了,左副都御史出身,都察院御史里一堆的门生故吏。而东华门叩阙移宫后,壬寅科进士们就隐隐以刘玄为首,尤其是那些做了御史的同科们,更是以他马首是瞻。
    在吕知淳这件事上,刘玄出了口恶气,周天霞得了实惠。原礼部左侍郎吴三源转任吏部左侍郎,原兵部右侍郎许知贤接任礼部左侍郎。吴三源是韩东国的故吏,许知贤跟周天霞却是往来密切。对于周天霞而言,反正吏部他是伸不进手,就慷他人之慨,把吴三源请了出去,专心将礼部经营好。
    可是杨慎一却是被坑苦了。吴三源有韩宰辅撑腰,本身又在尚书省六部任职多年。他一进到吏部,杨慎一就感觉受到了钳制。
    可是这件事上,杨慎一又不好说什么。好友吕知淳思辨明慧、熟谙政事,但贪婪好利,爱投机取巧地性子,他是深知的。吕知淳先落井下石,刘玄反过来也丢几块石头不为过,总不能师叔做的,师侄就做不得了?
    想到这里,杨慎一就头痛。一个是佑援挚友,一个是开路弟子,都是左膀右臂,一个都容不得闪失,却在暗地里掐了起来。这下可是让周天霞、杜云霖坐收渔翁之利。他们两人似乎对官阶相近的吕知淳不喜,都愿意跟刘玄交好,而刘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一番暗斗下来,吕知淳吃了不小的亏。
    什么时候把齐贤和持明拉到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两人都是识大体的人,应该清楚,当前之局,当同心协力。
    杜云霖那边去谈起一件事了,“欧阳老夫子这是想做什么?说生员秀才免徭役还不够,还要对举人以上功名之士免除赋税,简直昏庸糊涂!真要允了,那些商贾地主,只怕要举家投附,到时候肥了个人,亏了朝廷。亏得他是读圣贤书的人,为了他在读书人中的名声,居然做出如此这般不堪的事来!”
    这话很难听,应该是杜云霖动了真火。
    周天霞在一旁沉吟道:“官绅免赋税,实为肥私损公,神武帝在其《紫薇阁辑录》里有说过其中危害。文则先生是举世大儒,应该读过的,怎么还上这个折子,还鼓动那么多士子儒生联署?”
    “他为了名,支持他的人为了利,大家一起来挖朝廷的墙角。呵呵,每年朝廷给的那么多的廪米和俸禄还不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杜云霖的话越发地锐利。想想也是,他为了平衡朝廷度支,搞得焦头烂额,那些家伙不知道出谋划策,增加财源,还在那里挖朝廷的赋税根基,能不让他恼火吗?
    杨慎一哑然了,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内心也不赞同欧阳毅的这番言论,要为士子儒生谋千秋大业,就不要局限这点苟利上。举人进士免赋税,看上很诱惑人,能得到不少士子们的支持。
    但现在你有得,必有人所失。那些权贵,军将和世家,凭什么你能免,我就不能免,要免大家一起免。到后来,朝廷财赋肯定会崩溃掉。只是那些得了利益的人就无所谓,改朝换代他们都能接受。
    这些道理在前周年间就已经辨明白了,甚至还一直延续着皇室内库纳税以示典范。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交一些,但也是给天下做了榜样。天子和皇室都纳赋税了,那官民谁敢避免?虽然历年来,权贵士绅们各自法子逃税屡禁不绝,但大义摆在那里。
    欧阳毅这一份上书,冠冕堂皇的道理讲得再好听,也只是掩盖不了藏在下面的贪婪用意。
    杨慎一觉得很失望。欧阳毅满口仁义道德,几乎半朝都是奸贼佞臣,唯独他们少数君子还坚守着正义,他们的正义就是这些?突然想起刘玄私下与他讲得那些话,若有所思。
    这时,一位内阁舍人走了进来,捧着一份文书欣喜道:“诸位阁老,这是两浙呈给内阁的报捷奏章。”
    三人猛地站了起来,杨慎一走得快,抢过奏章,展开念道:“奏为所部剿两浙妖教乱贼匪事斩获酋首全胜,恭折奏报,仰祈圣鉴事。…臣遣十将,分领十队前导队,潜入洞源山中…六月二十六日,先锋常豫春领所部行至一山洞,内有贼军数百,皆红巾黄衣,疑为贼酋亲卫,即挥兵猛攻…”
    “逆众数千,闻讯四下来援,舍死抗拒,不半个时辰,我部先锋樊春霆、邓遇、姜忠源,陆续率部赶到,合力围攻。鏖战两个时辰,斩首两千七百余,酋首巫春秋,贼首田七宝、弥陀生、阿迷娘等二十九人负隅顽抗,死于刃下。尸身由俘获贼首指认,确认无误。另生擒彭明灯等贼首以下一千一百名,少数贼匪纷纷远窜。搜得伪金印、铜印四十九枚,伪旗号仪仗二十一副,刀矛枪炮贼衣贼帽红巾数千件、贼轿六乘,骡马四十匹…”
    “所有剿贼全胜细则缘由,谨会同两浙布政使臣李秀其,统制两浙水师都指挥使署理提督两浙兵马指挥使臣何芝贵,恭折由驿六百里驰奏,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周天霞和杜云霖在一旁听完后,也是欣喜长叹道:“总算是全胜尽功了,浙西乱事总算是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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