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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虽风寒料峭,却亦有枯树悄露绿头,然丹阳城却内一片黯淡沉闷的气氛,街头巷尾,人烟稀少,四处挂白拉纸幡,与霜雪染色的丹阳城相映衬,只觉满城哀色,难以言表。
    楚宫西宫章华台有着“彤镂”之美,灿菊霜雪,景致幽美,只时此时章华台却设下灵堂白事,捥联拉白,往南徐望,漫天的白幡,布置妥当。
    宫人们统一穿着白衣,哀色低泣,为灵堂暂厝的小殓的尸体跪蒲守灵。
    西宫此时内外都在紧要位置把守着宫卫,钉子似地伫立于两旁,不松懈怠,孙先生年已大了,穿得较常人厚实些,却仍掩瘦瞿清淡之色,近日来楚灵王因丧事一事耽搁政务,全靠他一力把持,如今刚处置妥当,便一路踱至西宫,他神色茫魉,心底一面是感概万千一面又觉一种莫名的伤感。
    这种种复杂的情绪困扰着他内心,他迎着带着淡淡烧纸气味的寒风,面色一片疲惫与阴沉的灰青,无视一路向他行礼呵腰的宫伇,他步上楹阶,在西殿灵堂门槛见到守在灵堂外的勋翟。
    他亦一身白衣,俊朗少年面容神色哀伤而低迷,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两眼睑皮泛着红,显得是强忍着泪意。
    他左右,七健将单虎、吴阿、莫盘、孙河、庞崈,干天都在,他们虽然跟陈白起相处较少,但到底也有一份战袍情宜在,此刻她遭人杀害惨死,他们自亦是难过遗憾的。
    另外,徐州封登洲牧父子、吴渊亦来吊唁,当然在此前,朝中官吏亦有不少前来,却都被楚武王派人挡在灵堂外,不允许他们此等不相干的人前来骚扰亡灵。
    而如今留在灵堂外的人都是楚灵王允许的,也都是生前与陈白起到底有过交集的人,这样的人来吊唁她,方能让她走得舒心些。
    勋翟见到孙鞅过来,他红着眼皮,便奔走出来:“先生,尔最懂王之心思,你且劝劝主公,他这样待在灵堂内,不言不语不食不眠已有数日,虽然陈三死了,我们都很难过,但再这样下去——”
    孙先生面露苦意,望向灵堂的方向,透过那被风吹得扬扬拂拂的白幡,似盯注在中央摆设的棺木上,却又似透过棺木,看着那具溃烂发臭的尸体:“陈姑子这样死了,他心里难受……既然劝不住他,便让他暂时先发泄发泄吧。”
    吴渊这时也走了过来,他与陈白起在疢蝼合作过一次,倒也是很颀常这有智有勇的小姑子,因此对她的死,亦感满心的遗憾与可惜。
    “倒不知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孙兄说得对,这心底的伤口,倘若不任它彻底溃烂后再挖掉,兀自闷久了,便真的会烂在心掉,到时候想再治可就迟了,还不如让主公现在好生地痛上一痛,以后方能够忘掉。”
    吴阿于一旁听着,不由得想起那一日,晴雪暖阳风和日丽,主公端着冷然的架子“请教”他与勋翟如何去追求陈姑子时,冷魅的面容装作不在意,却十足认真听取,并不经意流露出的向往与期待。
    那时候的主公,如何能够预料到,转眼之间,他的期许与幸福,一下都跌入深渊谷底,再也无从寻觅回来了。
    一思及此,他便不禁酸涩得难以自已。
    天意弄人啊……
    “当真……能忘得掉吗?”吴阿喃喃道。
    孙鞅见众人都愁绪满天,他心里有一个槛儿,本不欲入灵堂的,但想了想,便道:“罢了,我进去劝劝吧。”
    这时,宫外有人举着牙牌入宫禀报,说是平陵陈家堡家主陈孛与圣阳湖相伯先生来了。
    一听这消息,孙先生、勋翟等人都一并呆住了。
    关于陈白起死亡的消息,他们并未发丧,一来事情太突然二来犯人未曾缉拿归案,怕这事落入陈父耳中承受不住。
    但却不料,陈白起的父亲竟已提前来了楚都,如今这事儿怕是瞒亦瞒不住了,他一入楚都怕是听说他女儿出事,方这样急不可耐地想入宫吧!
    “将他带来西宫吧。”孙先生垂下眼,食指跟拇指小心地摩挲着,掩饰住眼底的某种情绪。
    陈孛竟这么快赶来丹阳,这究竟是“突出其来”,还是“事出有因”?
    宫侍很快便将陈孛等人带到了西宫,陈孛日夜兼程,一身风尘仆仆,衣末换面没洗,蓬头垢面地出现,他看到西殿四周挂着白幡白事,心中早已大不安,便是脚步凌乱踉跄一路小跑过来的。
    众人一看到他这不修边幅的模样,并不嫌弃鄙夷,反倒是一阵心酸难过。
    勋翟一向较旁人与陈白起关系亲近些,他见到陈父面无人色,就跟一无主孤魂般惨白,立即上前哽咽地喊了一声“陈父”。
    但陈孛却两眼发懵,似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目不斜视,直奔着灵堂而去,而他身后则跟着神色同样疲惫苍白的相伯先生与小童。
    陈孛欲冲入灵堂,却被看守灵堂的侍卫给挡住了,孙先生蹙眉,给他们使了一个放行的眼神,他们面面相觑,得令后,方放下枪戟放行。
    一冲入灵堂,陈孛便直奔黑漆柏木棺,此时棺盖半阖,他神若癫狂地抖了抖,犹豫了一下,方朝棺内一瞧,这一瞧,顿时眦目欲裂,他指甲紧紧抠进木头里,血肉模糊他都感知不到了。
    “吾儿——”
    “吾儿——娇娘啊——呜呜——”
    他一眼便认出棺内的尸体,他伏于棺橼上,止不住的血与泪便这样滴入棺中之人的面颊之上,他声声泣哭凄厉,肝肠寸断,惨烈绝望。
    相伯先生并没有靠近,他一看陈孛如此表现,便知棺内之人乃陈白起无疑了。
    他整个人似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身形不稳地摇晃了一下身子,若非小童眼尖赶紧搀扶着,怕是人早已摔倒在地。
    “先生……”小童平日里虽与陈白起不对付,常常斗嘴别扭,但见这样一个生生的人便这样没了,他瘪着嘴,眼眶红了一圈,心中亦是一阵难过。
    “迟了……终究还是来迟了……”他颤抖着漆黑睫毛,巍巍地阖上了眼。
    此时,一直站在棺木旁,面色如同白幡一样颜色的公子沧月,听到陈孛那惨烈的阵阵哭声,方似被人从阴间拉回了魂魄,他只觉一股腥甜之意直冲喉间,却被他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他那一双呆木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神,但却是幽森冰魄。
    他紧紧地攥着手心那一串蜜蜡佛珠。
    这串佛珠是他当初离开平陵县时赠送给陈白起的,她一直戴在手上,如今她死了,便又回到了他手中。
    这几日,他一直站在她的灵堂前,他不断地想,不住地想,反复地想,究竟是谁杀了她?
    可哪怕他想得脑袋都快爆了,快疯了,他都想不到凶手是谁。
    但他却猜得到,如陈白起这样一个小地方出来初出茅庐的小姑子,她哪里会得罪什么人,狠得下心如此歹毒地谋杀了她,除非是因为……他的关系。
    终究,是他害了她啊。
    “白起,寡人会替她报仇的。无论是谁,无论需要多长的时间,寡人都会将他或者他们找出来,挫、骨、扬、灰!”
    整整三日未曾说话,也未饮过一滴水,他的声音干涸得语不成声,似杜鹃啼血,他嘶哑仇恨地吐出这句话时,如同在向已死的陈白起起誓一般,深深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孙鞅站在所有人身后,他面色一下便惨白成灰。
    天灰蒙蒙的,寒风夹着小雪,一辆不惹人注意的马车悄然来到淅水,淅水东边有一片天然翡翠湖泊,清澈见底的湖水宁静悠长,湖泊边有一片泛黄的白桦林,马车悄然停在白桦林一处隐匿的位置后,便从车上下来一披着褐色斗篷的人,他低头疾步,掩耳盗目深入白桦林。
    直到,他看到白桦林前方早已等候的二道被树干阳光模糊了的身影,他方停下,立即行礼。
    这两道身影,一位是背对着此人,一位却是正面对着他。
    那正面对着他之人,此刻目光冷然,面含煴怒,甚至带着几分谴责。
    来者掀开帽檐,露出一张瘦长的温和面容,摸约中年,赫然是孙鞅,孙鞅见面对着他之人如此,眸光闪烁了一下,却不明所以然。
    “孙鞅,你为何要杀那陈氏?”
    孙鞅一听这话顿时怔然不已。
    “稽大人……”
    稽婴走至孙鞅面前,一张时常挂笑的亲善面容此刻布满阴霾:“孙鞅,你何以要杀死陈氏?”
    孙鞅赶紧低头,但余光却瞄了一眼不远处那始终背对着他之人,他一时不辨那位的心意,但见稽婴如何发作,心中惴惴,便觉自己莫不是办错了事?
    他立即作揖惶恐解释:“大人,这陈氏本不过一草阶之女,小人曾派人调查过,她生平不学无术,不过一寻常刁蛮无理小丫头,但却与如今的她大相径庭,她不仅手段诡谲且行事可疑,甚至她多次帮助楚沧月危难下脱困,此次若非是她从中干预,楚沧月定不会如此顺利成为楚王,况且此女与楚沧月并系匪浅,楚沧月亦对她信任有加,小人预料,此女留着多半是一个祸害,与其将来成长为一个心头大患,何不趁早铲除方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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