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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赢稷却已没再看着她,他目视平波粼粼的碧湖晴面,笔直若翎的睫毛,瞳仁幽暗,侧面的轮廓棱角冷硬得似冰川山樾,陈白起发现,这个男人身上好像就没有一处是柔软的。
    陈白起视线不自觉一直停留在赢稷的身上,百里沛南很快便发现了,他神色定了定,接着便转过头。
    “方才……多谢秦王出手相救。”百里沛南向赢稷郑重落下一礼。
    赢稷回过头,伸出一臂一挡,虚扶起了他。
    “山长言重,本便是因寡人的缘故牵扯上你们,让你们受了惊吓反倒是本公的不是。”赢稷顿了一下,云合雾集的黑眸转看向“陈焕仙”,启唇道:“你相信本公非传闻那般?”
    赢稷话锋一转,突如其来的一句“袭击”问话,令陈白起“啊”了一下,看着他便一时卡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幸赢稷也没真打算听到她的回答,只问完他便矜贵淡漠地旋开目光,看着沛南山长:“山长的弟子因寡人之故受了伤,本公自会负责,你们今夜无须出宫住在驿站,在秦期间可直接住在秦宫内,本公会吩咐太医令派出最好的太医前来照顾他……直至痊愈。”
    百里沛南闻言眼眸微睁,他瞥了一眼陈白起受伤举高的那一只手,立即感谢道:“那沛南与小徒便先谢过秦王了。”
    陈白起这时也紧随开口道:“焕仙亦谢过秦王。”
    赢稷看了她一眼,平平淡淡的一眼,却让陈白起有种看不懂的意味。
    一眼后,他便径直走到亭廊处,背影似山岳开阔,巍峨高峻,他正在指挥着湖中的侍卫打捞方才摔掉落水的畲三娘。
    而百里沛南心中到底有些在意墨家的人,他叮嘱陈白起一声站在原处勿乱动,便亦随之而去。
    “你的手还在流血……还是先拿东西包扎一下吧。”稽婴适机开口道。
    陈白起听赢稷的话将那只受伤的手举高于心脏,她扫了一眼手背,先前狭长划开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几近染满了整只手,眼下倒是渐渐止住了。
    她颦了颦眉,指尖微颤,还没凝固的血便顺着往下滴答滴答地流下。
    而稽婴见此眼睑一跳,则直接从袖下掏出一块四方素帕,他上前替她将伤处包扎了一下,他因从不曾做过这种事情,因此手脚笨拙,又怕弄痛了她,拢了两圈却左右都绑不好、斜斜歪歪,一动便掉。
    见此,他略尴尬地看了陈白起一眼,嘴里直嘀咕手误手误。
    “还是我自己来吧。”
    陈白起并没不耐烦,可再这样下去遭罪的可是她,她用单手接过稽婴手上的已经染上血迹的帕子,在伤手上大概缠绕了两圈,然后用牙咬着帕子的一角,扯着打了一个死结固定。
    见“陈焕仙”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整理伤口,这样淡定无所谓的神色,老实说稽婴只从赢稷跟他那些个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士身上看到过。
    可那些人一看便知道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纯铁爷儿们,而“陈焕仙”看起来却只是一个涉世不深、寒窗苦读的文弱士子。
    “之前看你瘦瘦弱弱的,也不爱随便开腔,便以为你性格怯弱,却是我看走了眼。”稽婴忽然道。
    陈白起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纯善斯文的模样,以更纯良无辜的神情回道:“稽丞相,这便是人不可貌相啊。”
    稽婴闻言,大笑了起来,似比雨后的晴空更澄净,更清透,他道:“方才之事,我还需得向陈小郎君道一声谢啊。”
    陈白起亦扬起一抹得体的微笑,道:“丞相你已经谢过我了。”
    陈白起举起手,晃了晃手上那一块素白巾帕。
    稽婴视线移至她的伤手,神色微怔。
    他笑眸暗了暗,这陈氏少年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他稽婴的一声“谢”可不是随便一个人便能轻易得到的,她竟随便给推了。
    “眼下这过桥被毁了,那我们该如何回到对岸呢?”陈白起没理会他那深意悠长的视线,状似“烦忧”地转移了话题。
    稽婴收回神,亦好似也“愁”了,他捂了捂唇沉吟了一下,放下手后,便认真地看着她,似真似假道:“不如……咱们跳下湖去,游回去?”
    陈白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睁得大大的,亦“认真”地回视他:“好,你跳,我跳。”
    稽婴一顿,紧接着胸膛起伏,终于忍不住又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陈焕仙”的确合他胃口,他抛出的“梗”她都能够接下,而且比他更懂得扮猪吃老虎。
    “好,一会儿我们一块儿往下跳。”
    陈白起很想对他优雅地翻一翻白眼——有种就真跳!她可是有特地练过的!不跳还真当她是食素的!
    “你们在讲什么?”
    百里沛南在亭廊处听到了稽婴的笑声便忍不住返了回来,连赢稷都为稽婴那豪迈真心的笑声侧目。
    这稽婴最喜欢假笑、装得了一脸无害斯文,却很少在外面这样放袒开怀大笑。
    也不知这“陈焕仙”讲了什么逗得他这样笑。
    “在讲……”陈白起余光看到只见远处湖面上波光粼粼,在和风爱抚下漾起层层縠纹,两艘有乌篷船正慢慢驶来,她先瞥了稽婴一眼,方正儿八经回道:“如何乘船返岸。”
    稽婴闻言又是一声闷笑。
    而百里沛南怪异地看了稽婴一眼,却不疑有它,他道:“嗯,秦王安排了船过来接我们。”讲完,他便静静地盯着她的手,道:“虽说男子并不在意身上的伤痕,可到底你非武士而是士人,你的手亦并非是用来武刀弄剑,而是用来描写绘画撰写文章的手,若能不留伤便不留伤。”
    见山长情绪不太对劲,陈白起拿眼神小心地觑着他,立即保证道:“山长,焕仙以后定会注意的。”
    沛南山长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道:“你这话我今日便记着了,若是再犯……”
    “不会了,嗳,船来了,山长我们上船吧。”
    陈白起怕被当众说教,立即咧开嘴笑着转移话题。
    而在这对师徒讲私话期间,稽婴倒是识趣地去找赢稷,并与他一块登上了乌篷船。
    而陈白起则与百里沛南乘另一艘乌篷船。
    稽婴问道:“君上,这畲三娘被打捞上来没有?”
    赢稷负手立于船头并没有说话,他凝视着湖面,矜贵泰然,湖是静的,蓝天白云静静的织在这幅画卷上,唯他一抹黑深沉静静地伫立着。
    “这对师徒倒挺有意思的,不如……将他们留下来?”稽婴视线一转,便看到百里沛南与“陈焕仙”两个上了另一艘船。
    “怎么留?”赢稷抬眼,这才开了尊口。
    微风习习,少年水澈明净,青年稳雅得体,这师徒站在一块儿,沿着一泓湖水驶过,风华更胜天月,空濛而悠远。
    见君上也对这对樾麓师徒感兴趣,稽婴自告奋勇道:“这事儿好办,交给我吧。”
    赢稷凉凉看了他一眼:“此事无须你,丞相还是先将墨家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吧。”
    稽婴惊道:“墨家之事如此棘手,君上还是交给子岸吧,我这般文弱书生不太适合与这群武夫打交道。”
    赢稷懒得跟他辩驳,直接问道:“楚国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这布棋三年前便着手布置了,自然是……”稽婴眉目俊逸,唇边一丝浅笑,含笑不语。
    “那棋子可还安份?”
    “他不安份又能如何,如今楚沧月已多少对他起了疑,只待三年前的真相一暴露……”
    赢稷眸色一点点变深,似墨点雾霭散开,浸黑了一池的湖水:“布局至今,也该慢慢地收网了。”
    稽婴道:“这六国会盟便会是咱们关键的一步。”
    赢稷没有开腔了。
    稽婴则想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他挑眉道:“现在朝中那些顽固派还在蠢蠢欲动,但这次墨家的人铩羽而归,只怕他们也得安静好一会儿了,而我等正好乘胜追击,将他们一块儿都给收拾服了,然后便能轻轻松松,无后顾之忧地去赴会了。”
    “墨家……”赢稷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字,他嗓音并不似稽婴那般圆润清雅,而略显低沉暗哑,像暮黄之下的青铜钟声,沉穆而悠长,像来自苍穹的声音。
    “既然墨家欲与吾老秦国作对,那便姑且试一试,究竟是这百年底蕴的墨家与本公谁最后能存活于世!”
    ——
    另一头,陈白起看着湖面时起时沉的打捞侍卫,心想这畲三娘究竟沉落到哪个旮角落里去了,而伪装成乐班的墨家弟子已被擒获一部分,另一部分则跳落湖水之中试图逃走,却被岸边追击的羽军乱箭给射死了。
    忽然,一阵琴声悠扬由远而飘至芙蕖亭这边来,日光波澄,神怡心旷之际,忽一阵微风起伏,屡屡琴声,悠悠扬扬,陈白起下意识茫然寻找,只见柳绿清扬的湖岸矗立的一座高大假山,假山上似盘膝坐着一道身影。
    因隔得远,他面目瞧不清晰,他正在心无旁骛地弹着琴……陈白起的心倏地颤抖了一下,瞳视便用力地望了过去。
    那悠扬的琴声像一声无声的细丝,缓缓地流出来,琴声不再轻柔,它亦扬亦挫、深沉、激昂,到最后却声声犹如松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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