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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齐王宫政和殿,缠卧病榻已久的齐湣王召来诸公大臣与其二子共议大事,齐湣王设下数十张红木长案,左右两两一排,错落有致地摆排,只留中央一条毛毡过道。
    齐湣王今年四十有六,有四子六女,二子早夭,眼下只余二子六女,其中他最为宠爱与寄予期望的便是他最喜爱的宠姬所生之子——姜宣。
    他自知爱子年幼、其母不过寻常家生子,自无庞大家族庇佑,而他又常年病孱难以把控朝政,而宫中波诡云谲,他便在其母过世后,将爱子托付于信任的忠臣之家寄养,待其敏事之时,便又费尽周折以游历之名,将其送到不插手庙堂纷争的樾麓书院。
    原本一切皆按他心意所行,但自从孟尝君亦去了一趟樾麓书院之后,一切便渐渐脱离了他预想的轨道。
    他虽知孟尝君此人野心勃勃,钻营私利,却不料他竟将漕城与盐运富硕之地霸占为已所有,没过多久国内便又谣言四起,风向大变,各类名流士吏们在馆所酒楼内大肆谈论孟尝君的政迹与豪爽,此间孟尝君于魏城大梁空手而入,满载而归之美名更是广为流传。
    至此,其声名鹊起,比起当初当选战国四公子之一时更加鼎盛,其拥戴与讨论之人越来越多,连齐宫中都受其影响。
    齐湣王本就忌惮孟尝君,这次年来想方设法打击,却始终不能令其一蹶不振,本想将其送到魏国送死,却不想他竟谈妥盟约,平安归来。
    另一头,得知姜宣被樾麓书院书信一卷委婉送返齐宫时,齐湣王的心可谓是坠入谷底。
    连樾麓书院都不愿站对正统,那这齐国将来的天下,只怕是风雨中摇荡不定了。
    一想到孟尝君即将归齐,薛邑那边又隐有兵动,齐湣王便觉如放一头猛虎入栏,心中甚为不安,如今孟尝君代齐出使魏国归来,自然该于嘉奖,可他已经半分都容忍不下他的存在了。
    “诸位,如今该如何是好?”齐湣王头戴护额,面色青黄,两颊消瘦,嘴角长了红疱,明显已经是火急火燎了:“田文返齐,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主公,正所谓众口难堵,如今势已成风,他孟尝君既以名声惑人,我们只要抓住其丧德之行,再加以宣扬,那之前他的功德便可不消而散了。”一年岁数三十而立的士大夫亢声道。
    “杀人不见血,此法可采。”有人附议。
    亦有人不赞同:“此等卑劣手段岂是我等堂堂大夫所为,况且派谁去散播谣言,你,我,还是我齐国铮铮铁骑雄兵?!”
    “既如此,不如用雷霆手段加以制止民众,凡宣扬朝廷之事者尽斩于菜市!”一武将粗声道。
    “不可,此法可于暴戾,这不是正中孟尝君等人下怀?”
    “那我等也效法怀柔政策,于受难灾民布施,于灾区灭疫送衣……”
    “此法不可,若此下去,国库岂非便被灾情耗尽?若到时有别国犯侵,我等又拿何物来养兵出征?”
    “……”
    听着底下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齐湣王一时只觉头都大了,他猛地一拍案几。
    “尔等你一句我一句,便无可用之策?!”
    底下的人一下便呆若木鸡,不敢吭声。
    这时,一道还不曾变声的少年若溪的清澈嗓音响起:“宣以为,往事已成不可计较,凡事应看在前头,无论此番孟尝君返齐是否有谋反之心,我等都应将事情行在前头。”
    齐湣王看过去,却是左下姜宣至长案前撩袍起身,端礼朝上讲话。
    站在殿厅前的姜宣已比当初齐湣王将其送出宫时成长了许多,他穿一袭深衣蓝袍,发束金冠,眉目乌黑,眼睫卷翘,如桃如杏,正值翩翩风华,但一双玻璃珠般的眸子染上了冷漠,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从容气质。
    “你可有对策?”齐湣王问。
    长案后的诸公大臣都将目光投注于其身。
    “只待寻个名头,召其入宫,趁其不备将其软禁于宫中,如此一来,他即便有千军万马,万民拥戴亦是无计可施。”姜宣淡淡道。
    齐湣王闻言一喜,他体弱,怒不得喜不得,情绪一上来,便容易急喘。
    他喘着粗气,笑呵道:“善,此计可行。”
    这时,姜斐,亦是姜宣二哥起身拱了拱手,道:“宣此法可行,只是那孟尝君正是得意之时,他为人又历来警惕多疑,又岂可随便入宫?”
    齐湣王一想也是,便眉宇中隐有犹疑。
    姜宣道:“我记得孟尝君有一亲姑母乃先王夫人,如今还住在宫中吧,不如以为其姑母祝寿一说辞,将其诱入宫中,或杀或抓。”
    姜斐闻言,看了姜宣一眼。
    他心底叹息,没想到……不过离开临淄一段时日,他的心性竟变化如此之大。
    以往他虽受尽父王宠爱,但因其母身份过低,一直待人是高傲且冷漠的,但他知道,他本性却是淳朴而善良,如今却能想出此等毒计。
    齐湣王也想起了这件事情,他连连点头道:“宣儿,既是如此,那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去办吧。”
    姜宣步出长案,跪地行礼道:“儿臣自当领命。”
    ——
    在出殿之后,姜斐快步赶上走在前头的姜宣,喊道:“宣儿。”
    姜宣停下,侧过身看向姜斐,道:“二哥。”
    姜斐看着他,苦笑道:“你这次回来倒与二哥生份了许多,一会儿我们兄弟二人一同前往我府上饮酒?”
    姜宣道:“二哥见谅,宣一会儿还要跟武师傅练剑,只怕不能相陪二哥了。”
    姜斐见他面色冷淡,便道:“不饮酒亦可。对了,你不是喜欢埙乐吗?正好前些日我请来一个乐班子,你……”
    姜宣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打断道:“我并不喜欢埙乐。”
    姜斐一愣。
    他诧异道:“可你之前……”
    “之前是之前,如今……我不喜欢了。”说完,姜宣拂袖便扬长而去。
    姜斐看着他僵硬冰冷的背影,蓦然想起在不久之前,他如一刚得喜爱珍宝的孩子一般在他面前几番炫耀,他在樾麓书院认识了一个风姿俱佳、且吹埙十分绝妙之人,他讲他亦爱上埙乐了,并与他讲那人是如何的好,如何与他亲近。
    那人以前他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后来,随着那人在孟尝君身边声名鹊起,他方知道宣一直念叨的“陈白起”是谁。
    之前宣是爱乌及乌,如今……也只怕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明明相识在先,有同室之谊,又有同窗之情,偏她却选择了他的敌人,选择了与他背道而驰,他无法谅解,也无法释然。
    ——
    莒城
    一条幽静的街道——风清街坐落着一座庭院,这条风清街无住户亦无商铺,一整条街都被人买了下来,铺上最厚实的石板,栽种着最华贵的花树,庭院修建得亦是富丽堂皇、绿树葱笼。
    庭院中,一道如月朦胧清淡的身影正在煮茶,而旁边则有四人正在饮茶交谈,落花石案上正摆着一黄帛请谏。
    “这齐王忽然要为主公的姑母办寿宴,此事颇为蹊跷啊。”冯谖摸须道。
    “主公的姑母,可是先王的那位如夫人?”苏放问。
    孟尝君颔首:“是她。”
    “那主公的姑母多大岁数了?”袁平问。
    孟尝君弹了弹杯橼,猜想道:“大抵也有六十几了吧。”
    “呵,也还真亏得齐王能记起这样一号人来了。”苏放摇头笑道。
    “哎,谁都知道这其中有诈,可问题是,这若不去只怕他们便有借口道,主公生母亡故,唯一至亲长辈庆寿却不到场,便是对其亲姑母不孝,对王君之旨不忠,藐视王意,这便是有意造反,这样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只怕主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名声有污啊。”冯谖道。
    孟尝君勾唇,淡淡道:“他们这么想本公入宫,本公倒是想入宫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苏放见他意动,便正色劝道:“主公,我等大事还差最后一步筹谋,切不可大意啊。”
    “此时正是最紧要关头……”袁平道。
    “我倒是觉得可以去看看。”煮茶的陈白起此时插了一句。
    “什么意思?”苏放看过去。
    冯谖、袁平也转头。
    孟尝君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主公,如今咱们还缺一个最重要、亦是最能说服天下人的借口,之前焕仙始终觉得清君侧的理由太过单薄,但如果此次入宫能发生一些什么情况,这不合我等心意?”陈白起道。
    “可谁知道宫中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种时景入宫摆明了送羊入虎口?”袁平担忧道。
    孟尝君则若有所思。
    苏放亦在考虑。
    冯谖道:“你所想老夫亦曾想过,可此行未免太过冒险,倘若主公入齐宫遇上什么危险,我等只怕是鞭长莫及,你可有什么万全之策?”
    能让陈白起来拿主意,这表示冯谖等人已拿她当可信任的同僚。
    之前她对薛邑的种种变法变革,所给出的长短计划与所施行的努力他们皆看在眼里,她所提出的前景与事态变化也一一应验在他们眼中,因此哪怕此子年岁尚稚,面上无毛,但他们仍对她产生了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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