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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皇没瞧出相伯先生的满副愁肠,他眼眸映着熠阳,比平时多透亮了几度,声音也没有带上多少阴阳怪气的情绪,哪怕明知双方是明里亮私底暗的虚伪关系。
    他道:“不愧是相伯先生啊,当初那样的情况亦能保下秦国在战乱中数年安然无虞。”
    他提到的“那样的情况”,无非是指他当初病得当真快要“升仙”的事,虽不知最后是如何治愈的,但也是惊险了一场。
    “魏王也知,以或这样一副病躯苟延残喘尚可,你揣猜之事……如何能算在我身上。”相伯先生轻轻抬眼,一双烟雨愁雾的眸子远看是濛濛水意,但谁知剥开内是又是怎样一副场景。
    紫皇亦看不清他,他见相伯不愿提及这事,又想着事过境迁了,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了,再掰扯下去也不过是一笔烂帐,他故意提起也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态度,既然看不透这人,他自不会再白费功夫。
    “竟是先生亲自来了,孤虽意外这位季悠大掌柜的重要性,却又觉得是件意外之喜。”
    “哦?”
    意味不明的轻应之声出自相伯先生。
    紫皇眸转深色,眼尾轻扬,眼睑狭窄了几分,却将那利拓爽快的神色拉出几分锐利与压迫。
    “先生既是鬼谷的人,不知这七转曲回阵先生可熟?”
    谈起正事来,双方带来的人都散扩开来戒备四周,于是只剩紫皇站在绿瘠坡上,地上趴着个热汗蒸衣的季悠,相伯先生手拉缰绳,有几分弱柳扶风地立在一匹劲瘦的黑马旁,两人视线于空气中碰撞。
    空气渐渐有了热度,太阳照在黄沙上,碎碎粼粼的光亮闪耀,有些晃人眼神。
    相伯先生乍听到七转曲回阵时还有几分恍惚,他回味了一下,才讶然地对紫皇道:“魏王竟知这阵法?”
    倒也不怪相伯先生觉得奇怪,这个阵法连他听到都需要在记忆中搜寻一下才记起来,他忘了是在哪本封尘的册上记下的,因为这个阵法有些讲究烦琐,且有违人和,是以鬼谷早些年便将之束之高阁,甚少拿来教导门内弟子,他曾阅遍谷内卷册,无论是感兴趣的还是不感兴趣的,若非记忆力佳,或许还记不起来。
    “倒不怕对相伯先生直言相告,这阵法是赵国相国后卿告诉孤的。”他道。
    相伯先生闻言,脸上本来的好奇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表情一下便淡了。
    真是哪都有这个搅屎棍啊。
    他不太优雅的在内心评判道。
    以往他曾试过容他、忍他,想师兄弟两人能够相安无事,但显然不行了,在彻底撕破脸皮之后,相伯先生连表面的和谐都不愿遮掩了。
    若是后卿,相伯先生倒是不觉得奇怪了,那个人的阵法造诣历来比他要强些,再加上也没有什么道德底限,会涉猎这类东西并熟悉他觉得很正常。
    “莫非他也来了?”
    紫皇听他那这种口气,倒是相信这对师兄弟私底下的关系当真如传言那般冷淡。
    他扯了扯闷热的面巾,道:“那倒没有,后卿政事繁忙,只托赵国大公子玅带来了书信。”
    听到后卿不在,也不来,相伯先生一下神色有了缓解,他道:“魏王此番亲自前往,想来对死地的东西也是志在必得,却不知那里面究竟藏着个什么东西,令魏、赵,还要联系秦,一道前来获取?”
    当初魏传函柬于秦,以大事相商,未细解内情,又加上季悠这边暴露,连带着牵扯着一大堆关系,想当于变相着逼秦国派能谈话的人去见魏王。
    是以赢稷思索该派何人前往,他想过不少人选,合适的,不合适的,最后却是相伯先生自动请缨。
    要说这么多人之中,赢稷最不愿的便是相伯先生离开。
    担忧他的安危是一回事,秦国的种种政策改革离不开他亦是。
    但相伯先生却难得坚持,不听劝说。
    “臣心中卦念一事甚久,此番西行北漠一事,却是心意已决。”他扬袍伏地,起伏的背脊如白鹤高洁而优雅。
    赢稷站于高殿之上,这几年的岁月到底在他平整的面容上留下的深刻的痕迹,他眼窝深邃,如刀如淬,他不太确定地问道:“可是为了……季悠?”
    紧接着,他又沉声道:“先生莫要这样。”
    一个季悠,应当还不值当令他如此。
    当时在秦的他们并不知季悠已惹错了人,被赵公子玅给抓获后,转手便卖给了新魏王。
    已不再是齐王的孟尝君魅冷的眸子眯起:“当初布下的局该撤的都撤了,一个只剩零架的空档子,先生不必特意去这一趟吧。”
    孟尝君虽不再是齐王,但往年的暗桩却不是那么容易被轻易连根拔起的,号称门客三千,跟在他身边的人不过百来人,剩下的全都是他的暗棋在各国潜伏着。
    “新魏王这趟去北漠,特意跟秦要过关函,又一面动作咱们在魏的探子跟暗点,只怕是为了警告跟要债来了。”
    “他要去北漠,却跟秦国要能人高手,想来是把握不大,或者是怕魏国牺牲太大。”沛南道。
    相伯先生对他们的问题与猜测却是没有回应,他只道:“臣无妨魏王是何目的,臣只是依心所指去北漠寻求一个答案,臣预感,倘若这次没去,臣只怕会……遗憾终生。”
    “莫非先生替自己卜了一卦?”稽婴好奇问道。
    相伯先生起身,他听着殿外飘着的细雨伶仃地打着还是花苞蕾的凤凰花,天边的风吹动檐角的铜铃,更远处片云乌沉,山骊如墨……他垂眸浅浅一笑,笑也濛了一层仙雾气。
    “我只觉我心中甚空,若再不出去走走,再装些新的东西进去,我怕自己会继续执着那段失去的记忆。”
    他不再称臣,而是向众人直言,他代表的是他自己,相伯荀或。
    其它人闻言,殿内一下静了下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有些窒闷。
    百里沛南看了他一眼,眼底便像殿外那昏沉的天气一样,天时清,时浑,时浊,时阴。
    “又何必执着呢,能留下的,自然能留下,那些留不住的……便是注定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那一句沁了雨水湿润的话让相伯先生心底有些异样,即使现在想起仍旧有些不太舒服。
    他觉得他的心病又加重了。
    “不知先生可曾听过——幽冥?”
    有些飘神的相伯先生被魏王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怔了一下。
    幽冥?
    若说先前听到他提起“七转曲回阵”时觉得还有些熟悉的话,那么将它与“幽冥”联系到了一起时,他便瞬间想起了些什么。
    因为这些都与鬼谷一则禁秘往事有些牵扯。
    他缄默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魏王倒也是耐心地等着他。
    “你是说幽冥在北漠?”
    “准确的说,是在死地。”
    相伯先生语气平常道:“难怪……你一开始找上秦便是为了我?来的不是我,你也会将消息传到我耳中,为了秦的人我也自会出手。”
    紫皇发现相伯先生有时候情绪很明显,尤其是他不愿谈某件事的时候,无赖得令人能觉得他都不要脸了,但当他想正经时却是能做到滴水不露,令人完全看不出他的想法。
    所以,对于他的做法,他是生气了,还是没有?
    还真是没看出来。
    “若非此事与鬼谷干系太深,孤倒也不想劳烦先生。”紫皇也有些无奈道。
    他嘴角轻抿,下颌绷紧,眼神有着力度:“查了这么些许年,魏家先辈方找到周国消失的幽冥,是与不是,孤都要亲自来这一趟。”
    相伯先生似疑惑道:“魏向来与赵一衣带水,为何不直接找后卿,他比我更适合。”
    “这事说起来倒是后卿牵的头,只是他手上确有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孤无法,只能来拜托先生了。”
    这话是真是假不好确凿,但紫皇对他有所求倒是真的。
    “你当真知道幽冥是何物?”
    紫皇犹豫了一下,才道:“无论是何物,都与魏先祖的关系匪浅,孤也想知道它究竟是何物。”
    听闻此言,相伯先生睫纤翳翳而下,风抚过有种扬翼而起的错觉。
    “既是魏王所愿,相伯自当助你入死地,只是希望魏王亦能遵守信函所言。”
    最终,相伯先生应下了。
    紫皇瞥了一眼季悠,唇畔带笑:“先生一言九鼎,孤眼下倒是放心了,作为诚信的回报,季大掌柜便是孤的诚意。”
    他回过瞥过一眼,便有人将季悠提起,她脸色不太好,嘴唇干起皮,这时相伯先生才发现她身上那干涸的黑色块是血渍,看起来受了不少折磨。
    紫皇见他的视线落在季悠的身上,虽不知两人的关系亲熟,却也解释了一句:“她身上的伤是赵国公子玅所为,你的这位大掌柜不问自取拿了他的一份重要信函,这不就得罪上上,被人一路追着。”
    虽说伤不是他造成的,他也不屑于拿手段去折腾一个女子,但置之不理却是真的。
    相伯先生收回视线,并没有问是什么信函,只对着放过来的季悠说了一句:“带她去收拾一下吧。”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摇晃踉跄的季悠一僵,原本嗫嚅在唇边的声音一下便火被扑熄灭了。
    她垂下眼,态度恭谨又卑微。
    “喏。”
    身后的蔚成风脸色不变,他并不识季悠,更不谈什么同情怜惜了,他唤了人便将已晕晕沉沉的季悠带了下去。
    相伯先生与紫皇并排走在一起,其它人走在后面隔了一段距离,两方各守着自家重要的人。
    “何时出发?”相伯先生问。
    “不急,先生一路劳累了,不妨歇息一夜,明日卯时再出发。”紫皇体贴道。
    相伯看了看远处,黄色的沙,碧蓝的天,唯二的颜色落入眼中。
    他道:“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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