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海面上已经飘了一天一夜,早已经看不到岸边了。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李牧被丢到渔船的最底层,旁边就是令人作呕的鱼篓,散发出的腥臭味道,让李牧差点把三天前的早饭干呕出来。
    他没有被限制自由,估计是黑衣人料定他,在这茫茫大海上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
    李牧佝偻在一处距离鱼篓子稍远一点儿的角落,小口小口的呼吸着,试图让进入自己嘴里的腥味能少一点儿。
    他的头枕着一处木头,声音在固体中传播的速度,要远远大于空气。虽然有海浪拍打渔船的声音,他还是能清晰地听到,隔板上头,李佑和黑衣人们的聊天。
    “……我们这是去哪儿?”李佑显得有些烦躁:“舅父到底有什么安排,怎么,对本王也不能言明吗?”
    “殿下稍安勿躁,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黑衣人的语气并不是很客气,对这些‘死士’来说,除了他们效忠的主人之外,其他人在他们的眼中,都与寻常人无异。就算是李世民在此,他们也不可给面子。李佑这么多年,早已经养成了颐气指使的性格,除非他惹不起的人,否则稍微惹到他一点儿,他都接受不了。
    脾气上来了,他也忘了此时的情况了,勃然怒道:“你们要是不说明白带本王去哪儿,那就调头回去!大不了让父皇赐死我,本王认了就是!调头回去!”
    黑衣人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又怎么会在意李佑的脾气,闻言便道:“事到如今,可不能听殿下的了。我们执行的是主人的命令,等到了地方,自然会自刎以随,现在还是请殿下消停点吧!”
    “你让本王消停,本王就得消停?那本王还有面子吗?你们——”
    话音至此而断,剩下的就都是呜呜声了,显然是黑衣人听的烦了,把他的嘴巴给堵上了。
    李牧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伙人不会给李佑面子的,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说明了,李佑的话,对他们一点约束力都没有。
    这种死士是怎么炼成的呢?
    李牧还真的有点好奇了。
    作为一个后世人的脑子,他很难理解,一群人是怎么愚忠到这种地步的。你要说是一个,这很有可能。毕竟奇怪的人,总有那么几个,但是一群人都奇怪,这就是非常奇怪了,肯定还是有特殊的办法。
    正琢磨的时候,忽然舱门隔板一开,李佑被推了进来。随即舱门关上。李牧瞅瞅李佑,见他的手被捆了,嘴巴也被堵上了,不由心里有点幸灾乐祸。
    怎么比自己这个俘虏还惨?
    “唔唔唔——”
    李佑被熏得想吐,但是嘴里堵着,又吐不出来,一口污物都咽了回去,眼泪都憋出来了。
    李牧瞅着不忍心,道:“你过来,我帮你。”
    李佑怒目而视,但实在是忍不住干呕带来的恶心,最终还是妥协了,挪到了李牧旁边。李牧伸手帮他把手腕的绳子解开,李佑赶紧去拽嘴里的布,一口赃物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这群王八蛋——”李佑好半天,才适应底层船舱的气味,已经吐得面无血色了:“我放不过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李牧笑道:“喂,你得分得清里外啊,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我才是外人。现在你不是应该命令他们来弄死我么?”
    “用不着他们,我也弄死你!”李佑的情绪本来就在崩溃的边缘了,听到李牧的话,感觉到了奚落,立刻扑了过来。不过他这小样儿,哪里是李牧的对手,折腾了三两下,就被李牧一拳怼在了眼窝,打了个捂眼青。
    哇地一下,给打哭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伤心。李牧本来还保持着戒备的姿态,看到这样一幕,也不知道该咋办了,听的心烦,喝道:“老实点!哭个屁啊!娘们唧唧的!”
    “你说谁娘们?”
    “说你咋地!”李牧已经笃定,李佑命令不了黑衣人了。那他就不用担心什么,说话也放肆了起来:“你哭有屁用啊?还是想想怎么脱身吧!”
    “脱身?”李佑抽噎道:“怎么脱身?你是没看见,这茫茫大海,四面都是水,就算现在他们都死了,咱俩还能游回去不成?”
    “咱们可——”李牧正要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黑衣人可能听见,改口道:“懒得跟你说话,躲远点,再哭还揍你!”
    “我、“李佑气得咬牙切齿,但在底仓这个小空间里头,他的确是打不过李牧,黑衣人又不来帮忙,再惹他注定是挨揍。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俩人各占了船舱的一角,互不干扰,各怀心思。
    ……
    铁骑踏踏,一行快马进了长安。
    看起来,是一队折冲府的校尉,不过一个个风尘仆仆的,似乎赶了很久的路。
    很快,他们就到了皇城前,有李绩大将军的亲笔公函,消息迅速递到宫中。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的李世民看罢李绩的奏章,脸色大变,马上吩咐传见。
    当那一行人赶到太极宫时,李世民摒退左右,除了那队远程而来的侍卫,几无他人。当然,高公公是在的,只不过他躲在机关的密道里,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他却能听得见外头的声音,如果李世民有危险,他可以第一时间跳出来救驾。
    被李绩派来的人,是个能说会道的。把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如同说评书一样一五一十地对李世民说了。绘声绘色,仿佛就在眼前似的。
    当然,关于袁天罡的事,难免添油加醋几句。
    李世民之前看过东厂的密报和袁天罡的密折,已然大略知道了事情经过,再听此人详细洗漱,一张脸真是说不出的难看。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谁能料想,阴弘智这厮,竟然与百济人有勾结!
    他本以为,与百济人有勾结的,会是继嗣堂。但现在看,事实与想象刚好相反,继嗣堂与百济没有勾结,反而是阴弘智那边早有勾结。百济人就是他的后手,又或许,那些所谓死士,本身就是百济人也说不定!
    李牧做的一切,再一次证明了他的忠义。若非如此,他怎会以身去换李承乾。他可以不这样做,在发现了自己被算计之后,他有足够的理由不这样做。相比之下,李世民顿觉自己的行为,相形见绌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如今李牧被人掳于海上,生死不知。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李世民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疯女人,再向自己要儿子。卢夫人写了一封亲笔信,也被捎带了过来。卢夫人直截了当告诉李世民,如果这次李牧出事了,她立刻就会发动继嗣堂的所有底牌造反,能不能成无所谓,定搅闹大唐半壁江山狼烟四起!
    李世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李牧,你有功于国!有功于朕,有功于社稷,朕绝不可能不管他。你们先歇息一日,明天朕有一封信要你们带回去。功劳朕给你们记着,朕是有功必赏的人,你们且下去,待此案了结,朕重重有赏。”
    “谢陛下!”
    众人退下去,高公公从密道转出来,束手立在旁边,等候李世民的吩咐。
    李世民独自在御书房中坐了许久,才低声道:“传谕,召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禹、尉迟恭、程咬金觐见!”
    高公公小声问道:“陛下,一次召这么多重臣,这是要——?”
    “伐百济!”
    ……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众人齐聚在太极宫。听完了李世民的想法之后,长孙无忌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不可!”
    “怎么不可?”
    “伐一国,要师出有名。百济虽小,却也需出师之名,请问陛下,师出何名?”
    “百济豢养死士,意图行刺大唐太子,绑架了我大唐洛阳侯!如此罪名,还不够吗?”李世民发狠道:“如果李牧少了半根毫毛,朕必灭百济,为他报仇!”
    长孙无忌很想说,现在发狠起来了,谋算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作为全程参与谋划的人,没人比他更知道这件事的细节了。但这话,现在不能说,现在说了,就等同于在打李世民的脸了。
    “陛下,这个名义行不通!”长孙无忌反驳道:“不但行不通,反而会贻笑天下!”
    李世民瞪圆眼睛,问道:“怎么?!”
    “陛下,现在贼人出海,是否真的去了百济,谁也不知道。这些都是李绩的猜测而已,茫茫大海,也许渔船已经倾覆?或者他们的目的地是倭国?新罗?这都说不准!如此此时伐百济,百济会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时候,天下诸国如何看待大唐?”
    老成持重者,如房玄龄、尉迟恭都点头附和。此事这种做法,经不得推敲。
    但如程咬金这种粗人,就没那么多细腻心思了,勃然道:“你们这些人,酸腐至极!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且不说李牧小子,为国家立下多少功劳。现在明摆在眼前的事情,他是为了救太子。而且他的老娘,就是那个疯婆娘。她是个什么人,不用我说了吧?”他看向长孙无忌等人,道:“是你不认得,还是你不认得?”
    众人避开他的视线,程咬金摊手道:“对嘛!那疯女人疯起来是什么实力,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这回李牧出事了,她报复起来,那可真是江山半壁,到时候那是个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想!”
    长孙无忌反驳道:“那也不能被那女人牵着走!”
    “是啊,我也这么想。”程咬金问道:“想硬气是吧?那你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出来?”
    “我没办法!”
    “要不怎么说你是在放屁呢?”程咬金说起话来,就是气死人不偿命。又兼之资格老,即便在长孙无忌面前,他也是无所顾忌。长孙无忌遇见他,就应了那句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索性闭口不言了,看向李世民,道:“请陛下定夺!”
    李世民也不是完全头脑发热就做事的人,长孙无忌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向房玄龄,问道:“房相,你的意思呢?”
    “陛下。”房玄龄擅长谋划,但不擅长决断。但凡遇到事情了,分析梳理,核算利弊,正是他的专长,刚刚他一直没言语,就是在心里算计这件事:“臣现在想的不是卢夫人,也不是百济,臣现在真正担心的,是高句丽!”
    程咬金叫道:“又胡说八道了,高句丽有什么好惦记的,这件事跟人家有关系么?”
    房玄龄比长孙无忌更早领悟到‘秀才遇到兵’的真谛,根本不理会程咬金,继续对李世民说道:“臣观百济行止,不像是敢做这么大事情。百济国小,就算他们尽起全国男丁,也不到二十万可用之人,粮草也不够,怎么都不可能跨海冒犯我大唐的。所以这件事的幕后推手,十有八九还是高句丽。高句丽敢做这件事,不可能没有后手。陛下,敌暗我明,轻易不可轻举妄动啊!”
    程咬金叫道:“可是如果现在不做决断,牧小子要是有危险了怎么办?”
    “你个憨货!”房玄龄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反问道:“就算现在李牧小子出事,你能有什么办法?此处距离齐州都一千余里地,现在收到的消息,已经是三五天前的了,调兵遣将,更是耽误时间。没有两个月,兵马能到齐州?等你的兵马到了齐州,李牧该没命,也早就没命了!”
    “那你说咋办!”程咬金瞪着眼睛,问道:“那就不救了?不管了?”
    长孙无忌接过话来,道:“所以要从长计议——至于现在,他只能自求多福。”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程咬金心里清楚,长孙无忌说得是对的,但是从心理上,他还是很难接受得了,李世民还没表态,程咬金也不言语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李世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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