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顺天府的后门里,一驾骡车悄悄驶了出来。
    骡车上有囚笼,但却和平时不同,囚笼上面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雨布。
    看门的老张问道:“天还没亮呢,就要出门了?”
    赶车的和押车的全是捕役,押车的那人叹了口气,说道:“有啥法子啊,咱们都是当差的,上面说啥就是啥。”
    “这车上拉的是囚笼吧,你们是要去提犯人啊。”衙役问道。
    “是,底下有人报案,咱们就过去,若是抓到犯人,就一并带回来”,为首的捕役说着话,朝着老张挥挥手,“你接着睡吧,咱们走了。”
    骡车行驶在后巷的青石板路上,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老张重新上了门槛,关上大车,去睡他的回笼觉了。
    骡车上,赶车的捕役没好气地说道:“老张的废话越来越多了,该他问的不该问的,他全都问,多嘴多舌,也就是你脾气好,还要和他说这么多。”
    押车的捕役冷声笑了:“老张就是个碎嘴子,他守门守了三十年,顺天府里资格最老的就是他了,咱们今天若是不理他,明天整个衙门的人,都能知道咱们夜里出门的事了,你没见他问起车上的囚笼了吗?”
    “这老杂毛越来越烦人了,改天找个机会,跟尹捕头说一声,想个法子把他换了。”赶车的捕役说道。
    押车的捕役没好气地说道:“就尹捕头还能把老张开了?你也太高估尹捕头了吧,他开了老张,老张能拖儿带女找他家去,依我看,还是把今天这事告诉沈四公子吧,如今在顺天府,沈四公子比尹捕头好使。”
    “也是,我真是糊涂了,咱们本来就是替沈四公子办事,当然要找他了,他若是知道老张问这问那,说不定立刻就把老张从衙门里扔出去。”赶车的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押车的也跟着一起笑。
    隔着厚厚的雨布,囚车里的人看不到外面,但是他能把这些人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向浅眠,尤其是在大牢里,因此当那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走进来时,他已经醒了。
    一只老鼠看到有人进来,嗖的一下跳进干草里,干草里也有一个人,但是老鼠并不怕他。
    他口不能言,手腕也已折断,他蓦的睁开眼睛,对上沈四公子的脸。
    沈逍身后还有两名捕役,沈逍看都没看躺在干草里的人,对那两名捕役说道:“把他抬出去。”
    两名捕役二话不说,从干草堆里把人抬出来,用布盖上,便走出了大牢。
    牢头见了,走上前问道:“这是要换牢房吗?换哪间,我去收拾。”
    沈四公子冷冷地说道:“闭嘴,今晚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牢头一怔,接着便道:“瞧我这酒喝的,眼都花了,我去眯一会醒醒酒。”
    被抬出去的人越听越是心惊,他和那牢头一样,初时以为是要给他换一间牢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如果是沈逍要连夜提审,就不会对牢头说这样的话,所以今夜的事是隐秘的。
    他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三天了,且,沈逍去清远伯府抓他的时候,也没有藏着掖着,他带着顺天府的捕役大张旗鼓来清远伯府抓人,惊动了整条枣树胡同,这会儿京城应该已经传遍了。
    因此,无论是谁要提审他,都不会是隐秘之事。
    那么,沈逍半夜把他提走,是什么意思?
    车轮在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华四老爷的心也沉了下去。
    刚刚是牢头,现在又是门子,除了这两名捕役以外,沈逍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今晚的行动。
    沈逍究竟是要做什么?
    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城门口,守城门的旗手卫问道:“顺天府的?还没天亮呢,你们这是押送犯人?”
    押车的捕役递上凭信,说道:“是啊,押送犯人。”
    捕役们全都穿着官服,只要眼不瞎的都能知道他们是顺天府的,旗手卫只是象征性的看一眼凭信,便打开城门放行。
    华四老爷那沉下去的心又揪了起来,出城了,这是出城了!
    他想起那家客栈,他被抓了以后,最初就是关押在客栈里,后来才被转到衙门的大牢,如果不是这次被抓了,他还真不知道顺天府在城外还有一处关押犯人的地方。
    这是要把他重新送到那家客栈里去?为什么?
    一个念头在华四老爷心中浮起,莫非是因为府里送来的那些东西?
    想到这里,华四老爷不由自主咬紧牙关。
    被子和包子全都被下了药,如果他用了,那么现在他说不定已经是个死人了。
    难怪那被子熏得那么香,他真是大意了啊,往大牢里送的被子用得着熏香吗?
    他虽然从小就知道蔡老太太和三个哥哥全都不喜欢他,府里的下人们也没有真的把他当成老爷看待,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对他下杀手。
    就是为了不影响到他们的名誉,不影响到他们的仕途,他们就要杀死他!
    也是啊,他只不过是庶子,并非蔡老太太的亲生骨肉,蔡老太太连琳琳这个亲孙女也能杀,更何况他这个贱种呢。
    所以顺天府担心清远伯府的人对他再下杀手,所以便将他连夜送到其他地方了。
    对,一定是这样。
    这时,赶车的和押车的又开始聊天。
    赶车的说道:“咱们两个办完这趟差,以后就算是沈四公子的人了吧?”
    押车的笑道:“这个时候你小子还能想这事?你当心一会儿遇上阿飘。”
    “去你的,我出门时特意把护身符戴上了,那符是去年我在广济寺求的,可灵验了,对了,你呢,身上有避邪的吗?”
    “避啥邪啊,就我这种一身正气的人,阿飘只会找你,不会找我。”
    “你丫的还一身正气,有种待会儿到了乱葬岗,你下手时再说一遍。”
    “下啥手啊,你这二货,该不会还真想亲自下手吧。”
    “咋的啦,不下手这家伙能死吗?你若是不敢,那就我来,我手劲大,三两下就把人掐死了,这家伙手腕子断了,好对付。”
    “你就吹吧,说的好像你掐死过人一样,依我看,咱们两个谁也别下手,挖个坑,把这小子扔下去,然后再用土埋上,他手残了,又不能说话,咱们就是不填土,他也从坑里爬不出来。”
    “行啊,你小子还真损,这法子好,咱们把事情办了,还没有沾上人命。不过赶明儿得空了,咱俩还是该到广济寺里拜拜,去去身上的秽气。”
    “对了,你去广济寺每次往功德箱里放多少银子......”
    这两个人后面又说了什么,华四老爷听不到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有无数的苍蝇在飞,他的头很疼,疼得他想吐。
    不是顺天府要把他送到城外客栈里保护起来,而是他们要杀他。
    不对,今夜的事,沈逍非常刻意地不让其他人知道,除了这两名捕役以外,顺天府里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因此,要杀他的,不是顺天府,不是黎府尹,也不是尹捕头,而是沈逍!
    为什么?他与这位云端上的沈四公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沈逍为何要针对他呢?
    华四老爷咬破舌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时,外面的声音再一次飘进他的耳中。
    “咱们怕啥?沈四公子后面是皇上,他是给皇上办事的,就人家那出身,要啥有啥,干嘛要淌这滩浑水,还不是因为皇上啊,皇上想保清远伯府,不杀这位,难道还等着那些言官们上折子啊,快过年了,咱们想要安生,皇上也想落个耳根清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说的在理,你小子行啊,这几天没白在沈四公子身边,长见识了?”
    “长没长见识先不说,咱们把这事办完了,不仅是给沈四公子办差,也是给皇上他老人家了却心事,哎哟,你说说,沈四公子从皇上那里拿了赏,会不会分给咱们点零头儿?”
    “没准儿,还真没准儿,沈四公子可不是尹捕头,他不缺钱,他啥都不缺,皇上给的赏赐,他能看上?除了不能赏的那些古玩什么的,真金白银十有八、九就给咱们这些底下人分了,你没听平安说嘛,他压根搞不清楚他的月例是多少,人家一直没有去领,都在帐房存着呢,平时用不着,跟在沈四公子身边,光是收到的赏钱就是月例的几倍十几倍。”
    两个捕役越说越来劲,恨不能把后半辈子全都寄托在沈四公子身上。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囚笼里的华四老爷,心已经凉得透透的了。
    皇帝?
    早在上一宗案子时,华四老爷就听说过,沈四公子是奉旨查案。
    他不是顺天府的人,也不是像大皇子那样来顺天府观政的,他能在顺天府正大光明查案,是皇帝特许的。
    可笑那个时候,华四老爷还以为沈逍只查那一个案子而已,现在看来远远不是,显然,沈逍是遵了圣意,与大皇子一样,在顺天府里办差了。
    但是皇帝让大皇子来顺天府是要历练儿子,而皇帝让沈逍来顺天府,却是真真正正给自己办事的。
    比如杀了他华四,把这个案子压下来,保住清远伯府的名声,就是沈逍为皇帝做的事。
    皇帝看不上清远伯府,但是清远伯后面是整个勋贵圈子,现在是年根底下,皇帝若是搞掉清远伯府,整个京城的勋贵们怕是全都不会过个好年了。
    那些老诰命们,说不定会排着队往慈宁宫里跑,到了那时,别说是前朝,就是后宫也不会消停。
    与其让前朝后宫人心不安,还不如直接把这件事压下来。
    清远伯府不是已经动手了吗?想来就是因为皇帝知道清远伯府动手,才会下了这个决定。
    其实这件事还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但是此时此刻,华四老爷心乱如麻,人在黑暗恐惧的气氛中,往往会失去安全感,一旦失去了安全感,他的判断力也会大大降低。
    自从出了顺天府,这一路上,华四老爷越来越恐惧,他看不到外面,可是却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他的心忽而提起,忽而又揪起,他早已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他开始慌张,如同荒野中被野兽追逐的人,即使面前的路是他熟悉的,他也会慌不择路,迷失了方向。
    华四老爷已经迷失了方向,他的思维被那两名捕役的对话所牵引,他渐渐丧失了判断的能力。
    对,就是这样,就是皇帝要灭口,没错,皇帝想要耳根清静,想要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所以皇帝要杀他。
    没错,他猜对了,这一切是皇帝的命令,就是皇帝下的,一定是,肯定是!
    骡车渐渐驶离了官道,越来越颠簸,两名捕役也收住话头,一个让另一个坐稳了,另一个让那一个小心点,千万不能翻车。
    又走了一阵子,骡车终于停了下来,押车的捕役掀开油布,可却没有急着打开囚笼,而是从骡车上取下两把铁铲,两名捕役一人一把,在地上挖起坑来。
    华四老爷不能说话,他能清楚听到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挣扎着伸手想要打开囚笼,可是入手冰凉,是一把大锁。
    没有钥匙,他根本无法从囚笼里逃出去!
    华四老爷的手腕已经折断,就刚刚这伸手的动作,已经让他疼出了眼泪。
    他要逃,他不能死,他还有可以依仗的人,那人一定能管他,一定能帮他!
    他是华家人,可是华家人从没有把他当成亲人,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忍了二十多年,做小伏低了二十多年,他刚刚出事,那些人对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来衙门保他,而是要杀他灭口。
    就连皇帝也要帮着那些畜牲,平日里再不待见,在涉及到朝堂安稳时,便宁可牺牲他这个小人物,也要保住清远伯府了。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大周啊,这是大周朝啊,赵家祖先以不世之功建立的大周朝,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却早已不是赵家子孙,他们是姓秦的,是九芝胡同秦家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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