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从前朝廷曾征辟他为官,他不从。
    因为他颇好名,想要效仿那些不愿为官的竹林贤者一般。
    来了长安,他四处拜访故友,而后在这学而书铺里,寻到了他的归宿。
    在这里,无数人对他毕恭毕敬,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奉若珍宝,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于是,他自觉得自己寻到了一条如当初汉末的郑玄一般的道路。
    他在此讲学,当然……讲学并不是目的,讲学不过是吸引那些生员而已,隐藏在讲学之下的是对于时弊的针砭。
    事实上,针砭时弊,历来都是读书人们最爱做的事。
    他们有知识,乃是天之骄子,朝廷自然有许多令他们不满意的地方,通过针砭时弊,可以显露出自己心怀天下,也可显露自己大胆感言的铮铮风骨。
    当然,针砭时弊是需要技巧的,你不能直接指着李世民的头上去痛骂,皇帝自是好的,出了问题,一定是朝中出了奸贼!
    于是,陈正泰就倒霉地成了这个替罪羊。
    吴有静的言论,显然颇得人心,事实上,读书人们都不太喜欢这个人的做派,毕竟这家伙作为世族子弟,居然亲自从商,满身铜臭。
    何况此人行事,毫无读书人的气派,却偏得天子宠幸,委以重任。他在二皮沟,在朔方做的事,显然也触动了许多人的根本利益。
    于是吴有静的名气便更大了,就等同于人们将自己不敢说的话,借了吴有静的口说了出来!
    当然,他也借此,被人所敬仰。
    于是他的许多言论,为人称道,奉若圭臬。
    可现在……这一拳和一脚下去,年过四旬多的吴有静,顿时感觉到浑身的疼痛。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羞怒到了极点的愤怒!
    这是奇耻大辱啊,羞耻感直接弥漫了吴有静的全身。
    固然他谈笑风生的批判陈正泰时,显然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侮辱别人,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资格去评判天下的人物。
    可一旦他受到了羞辱,却满心愤恨起来。
    他勉强爬起,摇摇晃晃的样子,终于站直,眼里布满了血丝。
    书铺里……落针可闻,人们错愕的看着陈正泰和吴有静。
    吴有静冷着脸,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陈正泰,目中再不见半点暖色,而是泛着冰冷的锐光,口里道:“你……你陈正泰,这是将斯文置之何地?”
    “世上本就没有斯文。”陈正泰自是看出他的愤怒,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冷笑着道。
    许多人看着陈正泰,有人愤怒,有人凝神细听着陈正泰的话。
    陈正泰则是昂首看着吴有静,眼里写满了鄙夷,随即道:“所谓的斯文,不过是你这等人,自己冠之与自己身上的所谓美德而已,可你这样的人,其实于这天下,没有丝毫的益处。反而是榨取民脂民膏,读了一些书,成日关在家里,学一些所谓的经义!就算外头的人饿死了,也与你无涉,你不但拥有土地,拥有部曲和仆从,锦衣玉食,享受着寻常人无法享受的东西!”
    “可是你们还不满足,却还要将美德都统统贴在自己的脸上,于是便自己制造出所谓的德行,所谓的斯文,用这些来装点自己的门面。你这等人,满口仁义和斯文,你的所谓的仁义和斯文,不过是将你盘剥的那些寻常人,那些你骑在他们头上,使他们为你当牛做马的人,你给他们分割开的那些人,被你们强行制造出来的区别罢了。”
    “你斯文,别人粗鄙?你要吃肉,别人便要吃糠咽菜?你读书,别人就读不得书?你可以针砭时弊,别人即是满口妄言?世间的好处,你这样的人统统都占尽了,现在便连道德,你们也要占去,并借此来自诩自己德行如何高尚,自己如何斯文得体,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你的所谓仁义和斯文,就像你们吴家门前的那些阀阅一般,不过是装点门面的饰物而已。这样的斯文,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对着陈正泰眼中明显的鄙夷之色,吴有静只有满腔的大怒,更别说,陈正泰这番话真是挖苦到了极点。
    可站在一旁的邓健,他虽鼻青脸肿,此时……却心头一震。
    他是穷苦人出身的,极难得的有机会,才能进学,能读书,才得到了功名。
    他原本一直有一些想法,想不开。
    他在想的是,自己是读书人,理应也该是斯文人了。因而某一个阶段,其实他也想效仿其他读书人一样,显得自己斯文一些。
    可显然,无论他怎么学,都不像。
    自己给自己洗衣时,会斯文吗?
    回到家中生火造饭时,会斯文吗?
    穿着不合体的衣衫,会斯文吗?
    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四邻,怎么可能会有斯文?
    至于仁义道德,身边的人,无一人会随时念起,因为绝大多数人,只为生存而奔波,能吃饱穿暖就已不容易。谁又有闲心,时常提起斯文?
    这些所谓的词汇,就如同是精美的瓷器,本就不能为芸芸众生所拥有。
    而时常将这些人挂在嘴边的,恰恰是那些不事生产,五体不勤,锦衣玉食的人。
    这些人依靠血缘,得到常人所不可企及的财富,依靠家族中世代有人为官,获得数不清的资源,他们不但夺去了别人的粮食,便连道德,竟也夺去了。
    此时,却见吴有静大笑起来。
    当然,他的大笑,不过是掩饰他的心虚而已,随即吴有静便冷冷道:“荒谬,真是荒谬至极,陈正泰,你今日所为,迟早要身败名裂
    。你自己似乎忘了,你们孟津陈氏,又何尝不是……”
    他说到这里,陈正泰猛地目光一冷,昂然道:“我们孟津陈氏的子弟,年幼者便让他们读书识字,稍长一些,就送去挖煤,耕地,养马。再长一些的,则分派至各行各业之中经营!”
    “这天下,早已变了,我陈正泰在变,陈氏也在变,唯独你们这些数百年来朽物们还没有变,依旧还是这般,坐而论道,成日空谈!尤其是如同你这般的家伙,成日沾沾自喜,满口仁义和斯文,看似清高,不过是被人豢养的饕餮而已,吃干抹净之后,尚还不知足,没有廉耻之心,你这样的人,竟还敢在我面前提斯文二字?你若不是生在陈留吴氏,还敢发此议论吗?”
    吴有静勃然大怒,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再一次被碾压在地摩擦!
    陈正泰的一顿痛打,直接将他的底气打断了,现在一番痛骂,令吴有静满腔怒火,平时的牙尖嘴利,现在却已无法施展了。
    他狂怒之下,似乎有些失控了,大喝道:“我要和你拼了。”
    说着,便如斗牛一般,将他的脑袋挺起来,便朝着陈正泰的身上狂奔。
    这家伙……竟连打架都不会?
    拿脑袋来顶,算怎么回事?
    陈正泰一脸懵逼,这尼玛真是个人才啊。
    只瞬间的功夫,吴有静的大脑袋便至眼前。
    陈正泰口喝一句:“笨蛋,打架要用手,不是用天灵盖。”
    说着便扬起了手,而那脑袋也到了面前。
    手狠狠拍下。
    啪……
    一个耳光狠狠的打在这脑袋上。
    吴有静霎时便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身子摇摇晃晃起来,而后他抱住了自己的头,显是疼得厉害了,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
    陈正泰趁着他抱着脑袋嚎叫的功夫,直接上前去,轻松地一把抓着他散落的长发!
    长发揪着,吴有静脑袋便扬了起来,而后,看到了陈正泰这种年轻的脸。
    四目相对,吴有静心里则是恐惧起来,他下意识的道:“别……别打啦……”
    陈正泰却不理会他,他的脑袋被陈正泰所拉扯,动弹不得,另一边,陈正泰却是紧握着拳头,狠狠一拳砸中了吴有静的面门。
    这简直就是必杀技。
    吴有静顿觉得自己的面目疼痛极了,而这一下子,也令他彻底的丧失了尊严。
    陈正泰的手这才松开了,而吴有静直接一下子瘫倒在了地!
    他整个人趴在地上,捂着脸,满心的怒火,夹杂着疼痛,偏偏他发现,自己面对陈正泰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于是,暴怒和疼痛之下,他只好以头抢地,将额头磕着地,口里含糊不清的念着:“杀人了,陈正泰杀人了。”
    这时……真没有一丁点的斯文了。
    陈正泰这个时候,却是满足了,而现在,他也表现出了斯文。
    他唇边勾着一个淡淡而得体的微笑,举起手,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还有莫名的血迹,而后轻巧惬意的扶起一把胡椅,斯条慢理地坐下,翘着腿,脚下正是以头抢地,呜呼哀哉的吴有静。
    陈正泰这才有心情四顾左右,而人们则错愕的看着他!
    陈正泰便继续道:“都还愣着做什么,有什么可看的?赶紧将这书铺彻底的砸了,砸至稀巴烂为止。”
    薛仁贵和生员们在短暂的失神后,精神一振。
    紧接着,这书铺里,便又传来乒乓的声音。
    陈正泰掂着脚尖,看着地上的吴有静,他心里颇为惬意,自己终于在不懈努力之下,通过自己的学识和口才,说服了一个大儒,使对方哑口无言,这真的很不容易啊。
    ………………
    而在另一头,监门卫得了旨意,立即开始了集结。
    程咬金也觉得懵逼,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孰是孰非,这监门卫大将军程咬金是不在乎的,圣旨下来,清场便是了。
    于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布置了军马,谨守这书铺所在的各处要害之地,让人直接封闭了坊门。
    而后带一队人马,直奔书铺。
    张千则紧紧的骑着马跟着,陛下已是勃然大怒,所以他才亲自来传达旨意!
    只是事情还未解决之前,他不敢贸然回宫,只能先跟着程咬金平息了眼下这个乱子再说。
    还未至书铺,便有一个斥候飞马迎面而来。
    斥候眼见着了程咬金,便火速的落马,在程咬金的马下,行了军礼,便立马道:“将军,少詹事陈正泰已至书铺了。”
    呼……
    程咬金听到此,和张千一样,都大大松了口气。
    你看,正主儿来了!
    程咬金面色轻松,口里道:“去了便好,有这陈正泰在,定能约束好他的生员。”
    现在这个旨意,有一个比较棘手的地方。
    那便是殴斗的双方都是读书人,若他们还在殴斗,监门卫就少不得要强力的弹压,而这个过程,就难免会有死伤了。
    可这些人,毕竟大多都有功名,又或者是家世非同一般,一旦有了死伤,程咬金固然是奉命行事,现在倒没有太大的担心,可以后呢?
    得罪了这群读书人,未来未必有好果子吃啊,天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编排出一点什么来?
    而陈正泰既然到了,就说明事情已到了尾声了,只要陈正泰能好好约束下头这些读书人,那么他带着兵马过去,不过是去收个尾而已。
    程咬金道:?“陈正泰这个家伙,总是姗姗来迟,哼哼,他若是再晚来一些,老夫这边可就不好做了。”
    程咬金表面上鲁莽,实则却是极精明的人,很能分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张千在旁,也长出了一口气,他心里颇为轻松起来,面带着微笑,连连颔首道:“程将军所言极是,兹事体大,还是不要惹出太大的风波才好,若能妥善解决,陛下那里,也好有一个交代。”
    二人面上轻松,没了方才的表情凝重。
    可下头的斥候还没退开,甚至带着点欲言又止的意味。
    程咬金而后便问:“你还在此做什么?”
    这斥候沉默了良久,便继续道:“将军,那陈詹事到了书铺之后,双方打得更厉害了。”
    程咬金面上的笑容,骤然僵硬:“……”
    张千则在马上一脸懵逼,眼睛则是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二人面上,竟都是说不出的尴尬。
    ………………
    第三章送到,是昨天的,今天还会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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