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心里骂着,口里却还是应下:“是,兵部这就行文,召侯君集回来。”
    这李靖随即告辞,李世民点头,只是等李靖退到了殿门口时,李世民却是突然道:“李卿,侯君集为人,当真不堪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李靖霎时间紧张起来。
    显然,陛下这是翻起了旧账。
    先是侯君集说李靖有谋逆之心。
    而李靖则说侯君集有不臣之念。
    本来李世民对于二人的口角,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注意。
    这毕竟是可以理解的嘛,臣子们斗口而已,某种程度而言,恰恰是因为侯君集和李靖的反目,才越发的开始器重侯君集。
    毕竟李靖所代表的,乃是当初那些开国的功臣,这些人是骄兵悍将,也只有李世民才能驾驭他们。
    可未来太子如何驾驭呢?
    因而,侯君集状告李靖,绝对是一步妙棋。
    显然李世民运用了侯君集和李靖之间的矛盾,在李靖为首的功臣集团之外,培育了一个新生的力量,即以侯君集为首的新军功集团,用以制衡李靖。
    表面上看,这样的布置十分完美,毕竟开国之后,十数年没有大规模的征战,老的开国功臣们,却依旧占据着高位,而以侯君集为首的一批年轻的将领们,却也急迫的想要获得军功,进而对李靖这些人取而代之,而这些人,毕竟立多少功劳,也不如开国功臣们相比,他们就不得不更加借重于皇帝或者是太子的赏识。
    将来若是李世民身子欠安,太子也自然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巩固自己的地位了。
    于是才有了太子虽然已经纳妃,李世民依旧让侯君集的女儿进入东宫,让其成为了太子的妾室。
    与此同时,大力的提拔侯君集,很快,竟让侯君集得到了吏部尚书这样只有长孙无忌这等外戚的高位。
    可李世民在此时……显然却发现,这种制衡已经无用了。
    因为李世民有了新的制衡力量,那便是陈氏!
    借用陈氏所代表的百工子弟,支持太子。同时,陈氏大量的财富,也必须与皇族捆绑,才能保全,如若不然,怎么抵得上这么多的旧贵族的窥测。
    更不必说,陈正泰本就是外戚,他与太子的关系,更是铁的不能再铁了。
    有了这一层层的身份,天策军迅速的取代了侯君集这些年轻将领们的地位。而遂安公主直接进入鸾阁,成为鸾阁令。
    其实从新军变成天策军,又从遂安公主入阁,这个时候的侯君集,地位已经变得尴尬起来,也许寻常人还未察觉到这等变化,其实某种程度来说,陈家所替代的,只是侯君集罢了。
    因为在李世民原本的构思之中,侯君集是要和遂安公主一样,成为宰相的。
    而侯君集背后的那些将门新锐们,其实也被更为可靠的天策军所替换。
    此时的侯君集,可以说,不过是一个弃子了。
    当然……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从前李靖和侯君集之间的矛盾,是李世民利用的武器。可如今,事后再回想起来,李世民察觉有些不对了,因为如果抛开一切的政治谋划,李世民意识到……这个事件,可能涉及到两个将军的忠诚问题。
    李世民提起了这些旧事,自然让李靖忍不住忐忑不安起来,因为……自己虽然说侯君集有不臣之心,可是前提却是,自己被侯君集状告了。
    只是此时陛下既然问起了,李靖于是道:“侯君集一直想学习的,乃是征伐天下的本领,这些本领,只有天下大乱时的将军们必须学的,他状告臣故意不愿意教授这些学问,实际上,他是不想为将,而想要为帅。”
    为帅和为将是两个概念。
    这一点作为将帅的李世民心知肚明。
    为将的人只要考虑怎么进兵,怎么控制军中的情绪,怎么打败就好了。
    而为帅之道在于,你可以不必考虑一城一池的得失,不必考虑一支部队的胜败,你需谋划的,是如何获取最终的胜利,如何在占领了敌国之后,安稳人心,怎么样赏罚将士,才能确保他们的忠诚。
    这些学问,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教授,即便是李世民和李靖这样的人,也是再征讨天下的过程中,慢慢的摸索出来的。
    “何况,此人污臣有异心,可见他的心思狡诈。”李靖顿了顿,随即又道:“任谁都知道,臣……臣……”
    说到这里,李靖有些难以启齿了。
    李世民目光幽幽,却察觉出了李靖的犹豫。
    此时,李世民反而想和李靖坦诚布公的谈一谈,于是看了张千一眼,道:“张力士,给李卿家赐座,斟茶上来。”
    张千连忙应声去了。
    过不多时,李靖坐下,抱着茶盏,这让他心里渐渐轻松了一些。
    而李世民则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李靖的对面,凝视着李靖,道:“你说罢。”
    李靖道:“那么臣就斗胆进言了。当初玄武门之变,当时臣在外掌握大军,陛下曾询问臣的主意,臣却是按兵不动,没有参与这一场夺门之变。”
    这话……一出,李世民顿时明白,为何李靖方才会显得犹豫不决了。
    毕竟,提起从前的旧事,大家其实都很忌讳。
    玄武门之变的时候,秦王府的文臣武将们,纷纷追随李世民,可只有李靖保持了中立,当然……这一场夺门之变里,李世民是占有优势的,而李靖按兵不动,某种程度就是偏向了李世民。
    可即便如此,和那些纷纷肯誓死追随的文臣武将而言,李靖显然还是不够‘忠心’。
    李世民颔首,口里道:“卿乃上将军,恪守中立,也是为了国家,这一点……朕虽也有一些怨言,却并没有责备。”
    话虽这么说,但责备肯定还是有一点点的,如若不然,以李靖的功绩,何止一个兵部尚书呢。
    李靖看着李世民平静的脸色,便接着道:“此后陛下让侯君集到臣这里来学习兵法,臣所教授他的兵法,足以安制四夷。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可依然还要状告,这又是何故呢?当初的时候,臣不敢讲,今日既然陛下让臣畅所欲言,那么臣便斗胆揣测了。侯君集应当是很清楚,臣因为玄武门时的态度,令陛下心里起疑,所以这个时候,侯君集倒打一耙,一方面,可以证明他的忠心,另一方面,臣若是因谋反而被处置的话,那么军中势必会有许多人遭受牵连……”
    李世民皱眉,脸色越发的凝重起来。
    眼前这个人,可是李靖啊,李靖说的没有错,唐军之中,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李靖提拔的,这李靖在军中更不知道有多少的门生故吏。一旦李世民认定了李靖会谋反,那么……势必要对军中进行清洗。
    “而到了那时……谁可以继承臣的地位呢?”
    李世民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似乎有些往日没有注意的,一下子显露了出来。
    他利用了侯君集来制衡李靖,却似乎遗忘了侯君集的居心。
    显然,侯君集这一手,实在玩的太漂亮。若李靖真的因为谋反而被论处,那么大量的功臣都要遭殃,因为牵涉李靖的人太多了,军中的旧有势力会全部拔除,而取而代之的人,只有侯君集,侯君集将成为军中的翘楚,掌握大军,他的不少亲信,也将借此牟取到高位。
    而即便李世民没有听信他的话,侯君集已经和李靖反目,也可以成为李世民的一枚棋子,用以制衡这些骄兵悍将。
    可以说,侯君集的发迹,除了当初玄武门之变时立下了大功之外,就是状告李靖谋反了。
    玄武门之变时,愿意追随李世民的人很多,立功劳的人更是数之不尽,他侯君集还排不上号,至多就是凭着这功劳,获得了李世民的信任,同时在军中占有了一席之地而已。
    而状告李靖之后,侯君集却是一跃而起,成为了军中可以和李靖平起平坐的人。
    此时,李靖忐忑地道:“其实……臣早就料到他的心思,只是……臣毕竟当初在玄武门时,没有追随陛下。因而固然是打落了门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吃下这一记闷亏。只是……臣所担心的是,侯君集此人,利用一切方法,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而陛下事先竟没有察觉,竟还认为他忠心耿耿,这样的人,他做校尉时,就想做将军,做了将军,便想统帅天下兵马。一旦统帅了天下兵马,接下来,就该有更大的窥测和觊觎了。陛下怎么能不防备呢?”
    李世民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轻轻的拍着自己的骨节,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目光渐渐幽深,显然此时也在咀嚼着李靖的这一番话。
    顿了顿,李世民道:“军中……侯君集有不少的门生故吏吧?”
    他轻描淡写的问出这番话,可这既然问了,自是不可能无关紧要了。
    李靖却是苦笑道:“年轻的将军之中,投靠侯君集者甚多。”
    他生怕李世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夸张,于是解释道:“臣毕竟不是陛下的腹心,所以虽为兵部尚书,却一直害怕结党,便尽力的避嫌……”
    李世民点头,他理解李靖的处境,因为玄武门之变的事,再加上侯君集状告他谋反,虽然没有得到追究,可李靖这样的大功臣,其实一直都处在恐惧之中,不敢轻易和人结交以及联系。
    如此一来,那些想要攀附李靖的人,自然大失所望!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即便和李靖关系好,李靖也不敢推荐他们,生恐被陛下认为这是他任用私人。
    这些人既然结交李靖而求取不到自己的高位,自然而然,也就散去了。
    李靖又接着道:“可是侯君集,一直被陛下所信任,而且他又与太子殿下亲厚,更是被陛下拜为吏部尚书,想要结交他的人,可谓是过江之鲫。在这军中,任谁都知道,只要侯君集开了口,用不了一年,便可从校尉跃升为将!故而,不知多少人为了结识他,而对他言听计从,臣不敢说这些人都是他的党羽,可是论起在军中的威信,臣已远不及侯君集了。”
    李世民皱眉起来,其实这些……李世民是心知肚明的,侯君集在军中有如此大的影响,根本就是他自己纵容出来的。
    若不是自己的赏识和信任,或者说,当初自己期待侯君集来挖李靖这些人的墙角,怎么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呢?
    李世民便叹息道:“朕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李靖朝李世民看了一眼,欠身道:“请陛下明示。”
    李世民凝视着李靖:“当初玄武门之变时,你为何按兵不动,对朕的诏令,无动于衷?”
    这是第一次,李世民直接询问李靖。
    以前,君臣二人对此都刻意的回避,相互都很别扭。
    要知道,这李靖当初也是李世民提拔出来的,在李世民心底,这玄武门之变时,谁都可以不追随自己,唯独你李靖不能躲着,也不能置身事外。
    李靖沉默了很久,却不敢回答。
    “你说罢,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呢?”李世民淡淡道。
    李靖随即露出了苦笑,这才道:“从八王之乱时起,夺门之变就成了天子们登基的手段,这数百年来,哪一次不是如此呢?多少将军们拥立着皇子和宗室诸王们,带着兵杀入皇城,最后耀武扬威。可是……陛下……这是对的吗?将军们不是凭借横扫四夷而获得高位,不是以卫青和霍去病为榜样。而是将从龙之功,当做自己立足庙堂之上的本钱,拥立了皇帝的人,立即可以受到信任,被委以重任,得到公侯的爵位,子孙都受这样的恩惠,可是……这对天下,有什么益处?数百年来,天下更迭,以至胡人入了华夏,天下大乱,不正是因为……将军们都是这样想,不就是因为,将士们希图用最这种手段,便可享受荣华富贵,却早已忘了,为将者,该为国家扫平天下,来当做自己平生志愿。”
    说到这里,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样,才又道:“其实臣……迄今…都不赞成陛下夺门,因为陛下此举,又开了先河,只恐将来的子孙们继续效仿,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这李唐,又有多少国祚呢?”
    说着,李靖小心翼翼的看着李世民,他生怕李世民震怒,因而显得小心翼翼,道:“国家该有国家的制度,不能轻易去破坏它。礼法虽然总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可是礼法也是约束人心,使其安分守己的重要手段。春秋的时候,人们依旧还认可周天子为共主,人们还不敢僭越礼法。可三家分晋开始,人们便视其为无物了,于是天下之人,都以士兵的多寡来确定强者,周天子也自然而然,成为了诸侯们的玩物,人人都要去问鼎之轻重,天下之人,只看重实力的强弱,而不在乎礼法的约束了。于是,天下大乱,各国攻伐,强者吞并弱者,诸侯之战,变成了国战,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臣为将者,曾随太上皇和陛下,横扫天下,如今才有了这李唐,才有了这当今的天下社稷。臣愿的是,为将者,该以卫青、张骞这样的人为榜样,为君王开疆拓土,而宗室之间的残杀,与军中绝无关系。此臣的私念……臣……在陛下最困难的时候,不能追随陛下,念其当初陛下对臣的厚恩,臣确实惭愧的无地自容。可是……臣至今日,也不曾后悔。”
    李世民听罢,不禁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和李靖之间,此番虽是说开了,可还是有这心结的,哪怕把话说开了,仍旧觉得李靖很不够意思。
    可是他很清楚,李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之所言,并没有虚假。
    李世民只好道:“朕岂会不知你的想法乃是正确的,只是当时朕到了生死之间,已经顾不得其他了,若当时不动手,则死无葬身之地。以往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好好做的你的兵部尚书吧。”
    “喏。”李靖起身。
    李世民也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朕依旧还是信重卿的。”
    李靖一时失态,眼眶微红,道:“臣岂有不知,如若不然,臣也绝不可能苟且至今日,依旧不失高位,仍旧拜为尚书。”
    李世民点头:“去吧。”
    李靖告辞而去。
    等李靖一走,李世民脸色一下子阴冷下来,在这殿中踱步良久,而后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张千,冷声道:“查一查这些年,侯君集在军中提拔了多少人。”
    张千心里一颤,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却忙躬身道:“奴遵旨。”
    只是显然李世民的吩咐还没有完,只见李世民又道:“还要查清楚,还有多少人……与他有旧。要查清楚太子与他的关系亲密到了什么程度!”
    说罢,再看李世民的面色,显得扑朔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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