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还没开口,便被身后匆匆忙忙跑来的几个士兵撞得身体一歪。
    那几个人没有道歉的意思,好似压根没看见他,个个举着手里绿色叶子带根茎的植物,往军营里头狂奔,面色焦急地大喊:“医官,医官,看我这个是不是三七!”
    三七?
    顾乐飞的眼皮猛地一跳。
    三七不是常用的止血草药?
    是谁受了伤,连军营里的止血药都不够,居然需要临时去找?
    顾乐飞忽然觉得心慌。一路上他过来的时候便觉莫名其妙心神不宁,此刻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赵岩同样也感觉不对劲,他匆匆和门口的士兵交谈几句。士兵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顾乐飞,然后对赵岩点了点头,示意他稍等,自己转身往大营里头跑去。
    “他去禀报。”赵岩告诉顾乐飞。
    顾乐飞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受伤了需要用三七?军营里不应该备着三七止血粉吗?”
    赵岩摇了摇头:“守门的伍长不肯说。”
    顾乐飞的心顿时一沉。
    什么人受伤需要保密?
    他实在不希望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只要不是她,是谁都无所谓。
    通报的小兵速度很快,不多时便领了一个黑衣轻甲的武官来,那武官身上有血,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
    待这武官走得近了,顾乐飞不由一愣,方才发现来人是齐熠。
    齐熠变化很大。
    他俊秀的脸上多了一条狰狞的深色疤痕,皮肤晒得黝黑,身板结实许多,走路的姿势似乎都有些微变化,以至于以顾乐飞眼神之锐,一时间居然也没有认出自己的好友。
    齐熠见到顾乐飞的表情也十分意外,他怔了半晌,结巴道:“堪、堪舆?你你你……是堪舆吧?”
    面对一口就喊出顾乐飞身份的齐熠,赵岩又讶异又不服气:“你怎么一眼就认了出来?”没道理啊,他还故意不给齐熠介绍顾乐飞,就想看齐熠和自己一样惊恐万分的样子呢。
    赵岩完全没有想过,齐熠多大,自己多大,齐熠认识顾乐飞比他可早多了。
    不过这种时候,顾乐飞并无多少和好友叙旧的心情,他急急问道:“我刚刚看到士兵临时上山找三七了,谁受了伤?”
    齐熠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顾乐飞一看就全明白了。
    耳朵一嗡。
    “是她,对不对。”
    来晚了,紧赶慢赶,他还是来晚了。
    “医官正在抢救,刀穿透身体,还没□□,”齐熠耷拉着脑袋,懊悔地捶起自己脑袋来,“小白,你怪我吧。是我没用,我当时就在殿下身边,眼睁睁看着……”
    “别说了!”顾乐飞猛地高声呵斥,说不清是对齐熠愤怒还是对他自己感到愤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汹涌翻滚的情绪,低声道:“快带我去看看她。”
    *
    越走近中军大帐,气氛就越凝滞紧张,时不时有她身边的随军侍女从大帐中端出一盆盆血水来。除此之外,大帐周围和里头都十分安静。
    太安静了,安静得渗人,让人心里直发慌。
    那把刀从司马妧的背后胸甲缝隙插入,一直穿透身体。如果当时她身边的将领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把那个暗杀她的背叛者擒住,那么很可能这把刀还有机会在她的身体里旋转半圈,扩大伤口,绞碎内脏。
    那就真的没救了。
    如今还算幸运,这刀是近身使的短刀,做工很好,因而刀刃极薄,在她的身体中造成的伤口不大,刺中后血流不多,才能支撑回到军营。只要拔刀精准,止血得当,很可能救回一命。
    “殿下昏过去前,还嘱咐我们务必要按照她的命令行事。”齐熠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是跑动所出的汗还是泪,他低着头,没脸见顾乐飞的样子,解释道:“所以军营里现在只有三千余人,韦恺领兵五万余人围城去了。他说,这回就算是把命搭在这儿,也要把南诏给灭掉,不然……不然有负殿下……”
    顾乐飞没说话,任齐熠在自己旁边絮絮叨叨介绍情况,自从他知道受伤的是司马妧,那张脸就一直保持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是伤心、愤怒、担忧还是自责。
    有时候内心翻江倒海,伤痛忧惧如烈火焚心,面上反而不显,好像根本不知道应该表现出什么来才好。
    顾乐飞以最快的速度小跑到中军大帐前,却被看门的士兵以陌刀交叉拦住,士兵以警惕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明显不是士兵的家伙,杀气腾腾地问:“什么人!”
    “大长公主的丈夫,”顾乐飞平静道,“让我进去。”
    守门的四人俱都一愣,其中一人冲口而出:“你胡说!大元帅的驸马,明明是个胖子!”
    顾乐飞默然。这人……知道的还不少。
    关键时刻还要靠齐熠开口解围:“我可以作证,他是驸马不假,放他进去。”
    进入大帐,扑面而来的便是血腥味,并不十分浓烈,可是这没有让顾乐飞紧绷的心松下来。
    几乎是在他掀帐而入的一刹那,便看见了那明晃晃的杀人利器,从司马妧的身体中被缓缓抽出。
    从那么那么纤细的身体里抽出一把刀子来,顾乐飞真希望那把刀是插在自己身上。
    帐中点了许多很多蜡烛和油灯,好让光线更明亮。长一把山羊胡子的医官神情紧绷,他正在拔刀,为避免手抖,他连呼吸都不敢大意。
    司马妧的铠甲可脱卸的部分已被小心翼翼卸去,医官把她的背部衣服剪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有两人不停往她的伤口上不要钱似的撒三七粉,整个大帐里如死一般寂静,明明是冬天,那拔刀的中年医官额头上却渗出豆大的一粒粒汗珠。
    除了跟着司马妧的几个暗卫之外,其余将领都在帐外候着,不敢打扰医官拔刀。便是齐熠,也没有进来。
    因为是背后被刺,故而她趴伏在床上,那把薄薄的杀人利器从她纤细的身体里抽出,因为染了血而越发显得妖异。
    司马妧一言不发,安静得让顾乐飞觉得害怕。他真怕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医官只顾着拔刀压根没注意到她已经失血死了。
    他真怕。
    顾乐飞轻轻地一步步向司马妧走近,在离她一丈以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停住。他看见她闭着眼,脸上很多汗,胸腔有些微的起伏,似乎是痛得昏迷过去了。
    顾乐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连呼吸都不敢。
    对如此严重的外伤而已,拔刀有多重要,他很清楚,可以说司马妧是死是活,全在拔刀之上,他一点都不敢打搅让医官分神。
    他静静盯着躺在那儿的这个人,贪婪而忧惧地注视着她因为痛而拧在一起的五官,依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司马妧身上有很多疤痕,那代表她曾经受过的旧伤无数,可是那些疤痕是如此浅薄,无法让他想象当时她受伤的时候是何等危险。
    而现在,就在他面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他发誓要好好保护的女子——
    命弦一线。
    距离上一次看见她,并没有隔几个月,可是现在灯光下的这张脸却是异常苍白而没有血色,仿佛随时可能死掉。
    她的背部,本来是伤痕最少的地方之一,现在却被血染红,触目惊心。
    顾乐飞永远飞速转动的脑子好像一下子突然空白。
    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一会他想,如果妧妧活着,他回头就让陈庭迅速谋划逼宫之事,然后把司马诚凌迟,割上一千刀再让他死。
    一会他又想,如果妧妧挺不过去,他曾经为之努力的一切、现在正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过一会他又想,他就不该让她冒险打仗,是他自己无能,说了要保护她,却一次也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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