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呱呱………”数十只寒鸦尖叫着,从距离大明宫不远的颁政坊中某处院子里飞起,在月光下绕着圈子,迟迟不肯散去。
    “汪汪,汪汪,汪汪………”犬吠声此起彼伏,瞬间吵醒了半个坊子。然而,无论是攀墙晚归的二世祖,还是巡视报时的更夫,都挑着灯笼行色匆匆,谁都不肯朝寒鸦飞起的宅邸多看一眼。
    那座宅邸闹鬼,很多更夫都这么说。并且据说还有更夫曾经看到过鬼魂成群结队在夜深人静时出入。而过后没几天,那个看到鬼魂的更夫,就在自己家屋子里上了吊,舌头伸出了半尺长!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儿,根本无法阻止。一些胆小且有钱的勋贵子弟,干脆直接带着全家搬去了别处,导致原本寸土寸金的颁政坊内,没人居住的府邸竟然渐渐多了起来。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越发显得阴气森森。
    “唉——”一名被狗叫声吵醒的老开国公,叹息着翻了个身,瞪圆了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半晌,都不曾将眼皮眨巴一下。
    他是整个坊子里,少数几个至今都不相信闹鬼之说的。也不相信,就凭武三思、武崇训父子俩那怂样,死后还能变成厉鬼。
    武家那爷俩儿,玩心计,一个赛过一个。可说动武把式,哪怕那爷俩都变成了鬼,老开国公秦怀道,也保证自己三招之内就将他们全部放倒。
    狗屁厉鬼,糊涂鬼还差不多!恐怕到现在,武家那以心黑手狠著称的爷俩儿都没整明白,他们到底死在谁手里。他们死的那一夜,为啥御林军、不良司和百骑司,都没能及时前来相救。
    至于眼下经常出现在武三思旧邸那些“鬼魂”,在老开国公秦怀道眼里,更是一群废物点心。无论怎么折腾,除了让颁政坊的宅院价格一路走低之外,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
    然而,已经致仕好几年的户部侍郎,历城县开国公秦怀道,却懒得去制止“鬼魂”们的胡闹,更懒得将真相揭开,公之于众。
    苟段疯程糊涂秦,上过凌烟阁的开国功臣里头,能将富贵绵延到现在还没出现过任何中断的,一共也没几个。而其中活得相对滋润,甚至隐隐已经不输于当初老祖宗在世之时的,只有段、程、秦三家。
    俗话说,有叫错的名字,没叫错的绰号。秦家老祖宗胡国公用性命拼来的富贵,之所以能安安稳稳地传到现在,就是因为“糊涂”两个字。对自家院子外的事情,哪怕就发生在隔壁,都会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不过,今天历城县开国公秦怀道,想要做到听而不闻,却稍微有点儿难。就在他的眼睛重新开始发涩,刚刚准备闭上的时候,狗叫声就又响了起来,一阵比一阵激烈。
    “胡闹!”秦怀道低头看了看身边的老妻和外屋床榻上的美婢,顺手从枕头下掏出一幅丝绒耳套,用力盖在了自己耳朵上。
    这回,他可以安心去睡了。至于外边狗怎么叫唤,才懒得管它。
    “二哥,下次你少带几个人,弄得狗这么叫,小心惊动了百骑司!”事实正如秦怀道所猜测,已故梁王武三思的旧宅里,一个用黑布蒙着脸的“小鬼儿”,低声抱怨。
    “没事儿,百骑司那帮胆小鬼,才没胆子盯着这里!”被称作二哥的,却没有蒙脸,光明这大地露着一张十分清秀,却已不再年青的面孔,“况且这座宅邸,至今仍在安乐公主名下。咱们来这里祭奠叔父和兄弟,谁能说出什么错来?!”
    “终究违反了宵禁之令!你就住在颁政坊,被抓到没事儿。而我,却是翻墙来的。”那蒙着脸的“小鬼儿”声音很细,听在人耳朵里,却极不舒服。
    “早就叫你搬到坊子里来住,你不来又怪得了谁?!”清秀面孔撇嘴冷笑,对蒙面人的提醒,不屑一顾。“随便租一套,或者卖一套院子,对你来说,又不是花不起那个钱?”
    “不是舍不得钱,我是不愿意被人注意!”蒙着脸的“小鬼儿”梗起脖子,低声分辨,“那位看似耳软糊涂,却小心得很。如果咱们几家全都搬到同一个坊子里来住,我估计百骑司得立刻派人住在隔壁!”
    “你不搬进来,百骑司就不会注意你了么?”清秀面孔的笑容愈发冷傲,隐约还带上了几分不屑,“左右都是个注意,不如光明正大。”
    “二哥说得对,我们住在别的坊子,百骑司的人也会经常盯着。”见二人争执不下,一个蒙着面的“胖鬼”笑呵呵地坐起了和事佬,“不过,三哥也有道理,咱们住得分散一些,宫里头那位,就会睡得安稳一些。百骑司想盯着咱们,也得耗费更多的人手。”
    “老四,你啥时候能不和稀泥!”蒙面小鬼儿和清秀面孔,同时回头看向胖子,斥责得异口同声。
    “现在,现在!”胖子笑着拱手,仿佛隔着蒙面巾,都能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的意思是,咱们没必要争论这些。二哥喜欢住颁政坊的贵气,尽管住颁政坊。三哥喜欢住平康坊的热闹,尽管住平康坊。咱们兄弟几个来一趟不容易,没必要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嗯!那就说正事儿!”清秀面孔一挥手,断然接受了胖子的提议,“军器监新任少监张用昭,打了白马寺首座的弟子慧岸的事情,你们听说了么?”
    “听说了,打得好,打得痛快!”这回,“蒙面小鬼儿”没有故意跟他对着顶,而是轻笑着抚掌,“二哥,我早就看那花和尚慧岸不顺眼了。这几天一直琢磨下手收拾他,只是他跟安乐公主走得太近,没让我到机会。”
    “可不是么,二哥,姓张的虽然跟毕构是一伙,但这场架,却打得漂亮。”角落里,另外一个瘦高个儿,接过话头,兴奋地跺脚:“公主再怎么着,也是咱们武家的媳妇,七哥尸骨未寒……”
    “咳咳,咳咳……”胖子糊涂低下头,小声咳嗽,将“瘦高个儿”的声音拦腰打断。
    “瘦高个儿”立刻低下头,讪笑着摆手:“二哥,我不是说你。你是为了咱们武家,才故意跟公主走得近。我是……”
    “说你就说呗!我武延秀身正不怕影子歪!”清秀面孔笑了笑,脸上桀骜不加掩饰,“但是,你们最好想清楚,现今是我们武家最衰弱的时候。如果安乐公主改嫁给了外人……“
    “外人,改嫁给谁?总不能真的嫁给了和尚!宫里那位再心疼女儿,脸总是还要的吧?”蒙面小鬼儿悚楞了楞,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其他在场众人,也全都悚然而惊,一个个连连摇头。
    “不可能吧,宫里那位再管不住女儿,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会由着安乐胡来!”
    “二哥,你是不是想多了。”
    “二哥,公主如果嫁给你,我们都乐见其成。但是……”
    ……
    “公主当然不会嫁给和尚,哪怕和尚长得再好看,嘴巴再甜也不成!”清秀面孔摆了摆手,打断了众人的议论,“但是,那和尚之所以去主动找张用昭麻烦,却是因为圣上曾经派人去问过张用昭是否成了亲。而圣上去军器监巡视的那天,公主做男子打扮,一直跟在他身后!”
    “啊——”质疑声迅速变成了惊呼,一屋子“蒙面鬼”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愤怒。
    “呱,呱,呱呱——”大群乌鸦又落回了院子里的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张用昭说他已经有了婚约,而公主回去后,暗自垂泪。所以,慧岸那蠢货,才跳出来去找张用昭的麻烦!”清秀面孔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得如屋外的北风。“是他打了张用昭,还是他被张用昭打得满脸开花,对咱们来说,都无所谓。但宫里那位,既然动了让公主改嫁的心思,就不愁找不到下一个合适人选。”
    “该死,七哥尸骨未寒!”
    “老七哪点对不起公主了?这才被害死几天?公主居然就已经想着找新欢?”
    “宫里那位,也太对不起咱们武家了。”
    “他是帝王,哪会想什么对不起对得起,只要对他自己有好处就行!”
    “那张用昭虽然来历不明,却接连献上了几件镇国之器。而公主,终究是没了丈夫。所以,被他废物利用了一回!”
    ……
    愤怒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
    “诸位,你们这么骂,可骂不死姓张的,跟骂不死宫里那位!”一群愤怒的孤魂野鬼中间,被唤做“四哥”的胖子,显得格外沉稳,“有骂人的力气,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对付这件事。据我所知,宫里那位的夹袋里,可不止张用昭这一个人选。”
    “老四说得没错!”清秀面孔感激地看了胖子一眼,忽然提高了声音补充,“宫里那位,肯定不会让公主年轻轻地,就这样孤单终老。也不会任由公主耐不住寂寞,去养和尚。所以,即便没了张用昭,还有王用昭,李用昭……”
    “那还不如直接把公主嫁给二哥!”被大伙唤做三哥的“蒙面小鬼儿”,迅速出言打断。声音又冷又干,像乌鸦在冬夜里用石头磨自己的喙,“二哥娶了公主,一切就都解决了!”
    “只怕宫里头那位不肯!”有人在角落里,用极低的声音反驳。
    “把他看上眼的,和公主喜欢的,都弄死!他自然就没的选择了!”蒙面鬼“三哥”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透骨的阴寒。
    众人楞了楞,纷纷将目光转向唯一没有蒙面清秀面孔,至今还顶着桓国公头衔的武延秀,期待他做最后的决断。
    而武延秀,却迟迟没有说话。犹豫再三,终于缓缓叉起手,朝着大伙躬身下拜。
    “呱,呱,呱呱——”群鸦在院子里又鼓噪了起来,宛若发现腐烂的尸体一样兴奋。
    月光如水,照进长安城每一处院子,始终都是一样的清冷。
    群鸦腾空而起,“呼啦啦”用翅膀,遮住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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