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阳光很炽烈,旷野里,却刮着凉飕飕的小风。
    这种天气,最适合出去打猎。只要带上一顶草帽,穿好葛衣,人和马在旷野中奔驰一整天,都不会出汗。而傍晚的时候,带着收获凯旋归来,身上洒满落日的余晖,胸口再被小风一吹,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报,大当家,柳河县的邹班头派人传来消息,猎物半个时辰之前已经离开了县城!走的正是柳阳道!”一名头戴着草帽,身穿葛衣的猎户,骑着马穿过旷野,直奔河畔的树林。人没下马,声音已经传入了树林之内。
    “多少随从?护送的官兵和随行的民壮各有多少?”白王寨的大当家白富贵的眼睛里,寒光闪烁。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如兵器撞击般铿锵。
    “同行的官吏大概有三四十个,兵卒五十,民壮,民壮有二百多吧,具体二百多少,邹班头的人没细说。”葛衣猎户想都不想,快速给出了答案。
    “嗯!”白富贵手捋胡须,轻轻点头。
    他这回从山中带下了五百喽啰,对付五十名官兵,哪怕后者再装备精良,也绰绰有余。更何况,附近还有另外两支绿林好汉届时会与白王寨并肩而战。
    然而,还没等夸赞手下的猎户做事用心,他身侧稍后位置,已经响起了一连串冷冰冰的追问声,“民壮到底是多少?二百出头,还是将近三百?可曾携带兵器?官兵可曾披甲,是骑兵还是步兵?车上可有弩弓?”丝毫不给他这个大当家留颜面。
    “老二,你什么意思?”白富贵的眉毛瞬间皱紧,扭过头,对着二当家王春秋怒目而视。
    “大当家,这笔买卖情况不对!”身穿一袭干净的青袍,做文士打扮的二当家王春秋拱起手,非常恭敬地解释,“三家寨子联手,如果偷袭的话,都够将柳河县洗掉了。却只拿来在野地里对付五十名官兵,未免牛刀……”
    “这年头,谁还有胆子去洗县城。活得不耐烦了?”一句话没等说完,三当家卢方圆已经在旁边不屑地撇嘴。“过后哪怕逃到王屋山中,也躲不过官兵的征剿和绿林同行的追杀!”
    这是一句大实话,如今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虽然远不如前。高山大泽之中,曾经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绿林好汉”,也又纷纷“重出江湖”。可绿林与官府之间,却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任何江湖势力,都别去动大唐的城池。否则,地方官府隐瞒不住,肯定要上报于朝廷,然后那支江湖势力,就会被朝廷当做叛乱,派遣重兵围剿。而受到牵连的其他江湖同行,为了尽快平息事端,也会主动为官兵提供各种帮助,甚至与官兵配合平叛。
    然而,这句大实话,却显然文不对题。非但二当家王春秋听了之后,冲他撇嘴冷笑。大当家白富贵,也将愤怒的目光转向了他,“老三,不懂你别跟着瞎掺和!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我只是觉得二当家想得太多。”三当家卢方圆不敢顶嘴,低下头,委委屈屈地嘟囔,“咱们又不是当地人,做完这票买卖,跟了苦大师结算了尾款,立刻躲入太行山中就是。至于了苦大师为何要请这么多人来牛刀杀鸡,关咱们屁事?!”
    “闭嘴!”白富贵再度厉声呵斥,目光却已经变得柔和许多。缓缓将头转向二当家王春秋,他皱着眉头跟对方商量,“老二,五十名官兵,即便是诱饵,咱们一炷香时间也能拿下了。即便了苦和尚没安好心,想花钱把咱们骗出来让官兵围剿,咱们速战速决,等大队的官兵赶来,咱们也早就跑远了!”
    “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王春秋摇了摇头,随即轻轻拱手,“大当家,按理说,这些年,咱们没少帮白马寺干脏活,了苦住持出卖咱们,肯定得不偿失。可这次他没出正月就开始跟咱们联络,前后耗时三个多月,只为杀一个出来测量天象的文官,还唯恐咱们一家寨子做不好……”
    “邹班头说了吗?了苦的这个仇家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越听越觉得心里发虚,大当家白富贵忽然将头转向葛衣猎户,快速核查。
    “说是姓张,没说官多大。但是,他路过县城的时候,县令没有亲自接送。”葛衣猎户做斥候多年,经验非常丰富,想了想,再度快速给出了答案。
    县令没有亲自迎送,说明了苦这位当官的仇家,要么级别没多高,要么就是没啥实权的清贵官。无论属于哪一种,此人遇刺之后,都不会让朝廷将大伙当做叛军来征讨。
    想到这儿,白富贵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再度将目光转向二当家王春秋,“老二,钱咱们都收了,人也来了,咱们总得对了苦大师有个交代。大不了,一会儿多撒一些斥候在周围,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扯呼。”
    “大当家英明!”二当家王春秋也知道,队伍不能说走就走。否则,惹恼了苦和尚和其背后的白马寺,一样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补充,“不过,我建议再多稳一手。让黑风寨和黄叶寨的人先上。那官员是个出来做事的,肯定不会带太多钱。而砍了他脑袋的寨子,也不过比别的寨子多拿五百吊而已!”
    “行,就听你的。你是咱们寨子的智多星!”白富贵心里头很不愿意,却拧着鼻子勉强答应。
    话音刚落,第二名斥候,已经飞马赶至。隔着老远,就双手抱拳行礼,“报,大当家,目标被黑风寨的探子给惊动了,将队伍停在了野麦子岭。”
    “这个天杀的黑无常,我看他是故意的!”白富贵立刻就猜到了真相,气得咬牙切齿,“唯恐大伙一起动手,他拿不到那五百吊!”
    “也好,让黑风寨的人头前探路!”王春秋却喜出望外,笑着高声提醒。“大当家,咱们不急。先把斥候撒出去,监视周围五里内的所有动静!”
    “也罢!”白富贵向地下啐了一口,悻然点头,“老二,斥候全都交给你,你随意布置。老三,你带着大队在后边慢行。我先带着老营的弟兄过去看一眼,到底猎物是何方神圣?黑风寨这回又到底能捞到多少好处?”
    猎物身边只有五十名官兵,现在白王寨的人马赶过去,也肯定抢不到猎物的人头了。所以,还不如顺水推舟,采纳二当家王春秋的主意,多稳一手再说。
    这个布置,立刻取得了所有人的赞同。二当家王春秋上前接过令箭,立刻开始给猎户打扮的斥候们布置任务。而三当家卢方圆则整理队伍,将所有无坐骑代步的喽啰们聚集在一起,不紧不慢朝着野麦子岭方向靠了过去。
    大当家白富贵,则带领老营的五十余名精锐,策动坐骑,风驰电掣般赶向战场。不求能在黑风寨那群饿狼爪子下,捡到任何“剩肉”,只求自己还能有机会看到猎物究竟是何等大能,居然令了苦大师为了要他的性命,如此大费周章。
    谁料,他猜测中的摧古拉朽情况,根本没有出现。直到他抵达了野麦子岭,黑风寨的人马,居然还未能将猎物的头颅砍下来。相反,这支绿林同行,好像还吃了很大的亏。非但喽啰们的尸体,在并不陡峭的山坡上铺了一排又一排。黑风寨大当家杨坤的胳膊上也挂了花,站在一棵枯树下如丧考妣。
    ‘叫你精,叫你鬼,活该!’白富贵看得心花怒放,却故意装出一副关切模样,策马来到黑风寨大当家杨坤面前,高声询问。“怎么了,杨老大?点子很扎手么?莫非是御林军?”
    “狗屁御林军,官兵没等开战,就溃掉了一大半儿。真正扎手的,是狗官麾下的民壮!不对,那根本不是民壮,而是狗官的家丁!”黑风寨大当家杨坤气急败坏地跺脚,不小心扯动了肩膀上箭伤,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并且狗官还在马车里备着铁背心,看到我黑风寨的弟兄们靠近,立刻让他麾下的亲信们将铁背心儿穿在了身上。”
    “铁背心儿?”白富贵听得莫名其妙,迅速将头转向山坡。只见坡顶上,四十几辆马车,头尾相连,已经稳稳地围拢成了一座车城。
    车城唯一的出口前,则站着五十几个明晃晃的怪物。每个怪物的头上,都戴着一只毡帽般镔铁盔,肩膀和前胸,则用背心儿状的铁板,护了个严丝合缝。
    而怪物们的手中,则持着一人半高的长柄陌刀。刀锋处,红光萦绕,隐隐约约,好像还有鲜血往下淌。
    这模样,甭说黑风寨那群蟊贼啃不动,就是白王寨的老营精锐倾巢扑上去,也休想奈何车城的大门分毫!
    “走侧面,走侧面用铁钩和套索,将马车拉翻。”终究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两眼从车城上扫过之后,白富贵果断给黑风寨出主意。“他们的铁甲兵不多!护不住整个车城!”
    根本不用他提醒,随着一声暴躁的号角,黑风寨的喽啰们,已经在其二当家杜仁杰的带领下,从左右两侧,扑向了目标。而车城的正对面,则有四十几名骑着马的黑风寨精锐,对铁甲怪物的进行牵制,只要后者敢分散开去照顾车墙,就策动坐骑从正面长驱而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初夏日光温暖且明亮,牛角号声却冷得宛若腊月里的北风,让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伴着凄厉的牛角声,三百多名喽啰分为左右两支,迈开大步,迅速向车城两侧靠近。手里的兵器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山坡很平缓,对跑步速度影响微乎其微。然而,却有不少喽啰跑着跑着,气力就开始不济。还有一些喽啰,则停在原地,挥舞右手的钢刀,击打左手中木制盾牌,同时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
    他们是在给车城内的民壮制造压力,同时,也给冲在队伍最前方的同伙鼓劲。而冲在队伍最前方的黑风寨精锐,大部分身上都穿着皮甲,手中的兵器质量,也远比原地助威者精良。在这群精锐之间,还藏着数十名没携带任何进攻兵器,手里只有挠钩和绳索者,全都表现得极为低调,只管低着头,迈开脚步向车城靠近,嘴里坚决不发出任何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激越的战鼓声,忽然在车城内炸响,瞬间压制住了牛角号的悲鸣。下一个瞬间,数以百计的羽箭,从车城内腾空而起,“嗖嗖嗖嗖嗖嗖”,让天空都为之一暗。
    不到五十步的距离,被羽箭高速掠过。锐利的箭镞迅速下扎,在极窄的区域内,制造出一场灾难。
    凡是不小心踏入这个区域的喽啰,无论身上穿着皮甲,还是只有布衣,全都成为了羽箭的靶子。锐利的箭镞无视甲胄与布衣的防护,径直撕裂喽啰们的皮肤,肌肉,深入体内数寸。
    “啊,啊,娘——”车城左右两侧四十步到五十步之间,各有二十几名喽啰惨叫着栽倒,血流满地。其余的喽啰楞了楞,脚步瞬间变慢。而第二波羽箭已经再度脱离弓弦,掠过湛蓝色的天空,将第二场灾难,送到他们的头顶!
    没有第三波,两波羽箭过后,黑风寨的喽啰们就崩溃了。丢下受伤和死去的同伙,掉头就跑。绳索,挠钩,盾牌,钢刀,丢得满山坡都是。黑风寨二当家杜仁义大怒,挥刀砍翻两名溃退者,带领亲信试图重整队伍。一支冷箭忽然凌空而至,正中他的脖颈。
    “呃——呃——呃——”杜仁义嘴里发出一连串绝望的悲鸣,身体如喝醉酒一般,来回踉跄。兵器坠地,他两手都伸向自己的脖颈,试图将羽箭拔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却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同时涌了出来,将他的呼吸彻底阻断。
    “二当家——”一名亲信哭喊着上前,试图将他的身体抱住。“嗖——”,又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正中那名亲信的眼窝。
    几个弹指后,杜仁义的尸体,和亲信的尸体同时栽倒。四周围的其余亲信,全都做鸟兽散。
    “不是民壮,绝对不是民壮!也不是普通家丁,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本以为可以抢个头筹的黑风寨大当家杨坤,站在羽箭射程外的枯树下,连连摇头。两只眼睛,宛若即将燃尽的油灯般,暗淡无光。
    对手肯定不是民壮或者家丁,面临突如其来的围攻,即便没经过严格训练的官兵,都早就该崩溃了。而此时此刻,先崩溃的却是他的黑风军。
    虽然两轮攻击失败后,黑风军总计损失也没超过三成。但是,“全军”上下,都已经被杀没了胆。如果不赶紧退入山中整顿,接下来,随便一名大唐的地方都尉,带领两队官兵,就能将黑风军给犁庭扫穴!
    “别,你别难过。有我,有我和龅牙黄!我们两个,绝不会跟狗官善罢甘休!”看到杨坤那失魂落魄模样,白王寨大当家白富贵,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几分兔死狐悲之意。咬着牙,大声安慰。
    话虽然说得响亮,他的目光,却偷偷向身后瞄。随时准备调头去与白王寨的三当家卢方圆汇合,然后带着所有弟兄们撤离战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支队伍“及时”地出现在了他的退路上,号角声宛若虎啸。
    黄叶寨大当家龅牙黄,骑着一匹大宛良驹,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在他身后,是二当家周牛皮,三当家刘歪脖,以及五六百名喽啰。再往后,则是齐齐整整两大群僧人,每人的脸色,都是黄得宛若刚刚涂过一层蜜蜡!
    “伏魔金刚?”白富贵心里打了个哆嗦,刹那间,整个人如坠冰窟。
    伏魔金刚他知道,了苦和尚身边,经常就跟着四个同样的怪僧。平时这四个黄脸怪僧很少说话,只管默默诵经,让人很是怀疑他们已经读经读得走火入魔。然而,有一次了苦去某个大户人家催债,而对方却试图将他扣下来赖账。结果,四名怪僧暴起发难,当场将那名大户给分了尸。然后又挥动禅杖冲入后者的家丁队伍当中,杀了一个血流成河。
    买通三家山寨,出动上百名伏魔金刚,只为了除掉某个官员!如果早知道是这种情况,三个月之前,白富贵绝对不会接受了苦的定金。
    需要出动上百名伏魔金刚,才能杀掉的目标。即便目标本人身份并不尊贵,其身后的势力,也一定强大到足以跟整个白马宗分庭抗礼的地步。此人死后,报复肯定会如雷而至。届时,白马宗能够抵挡得住,白王寨上下一千余男女,却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到了此刻,他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正在向他靠近的黄叶寨队伍之中,忽然分出了两支骑兵,每支虽然只有五十人上下,攻击力却超过了整个黑风军。只见他们嘴里发出一声唿哨,兵分左右两路,快速兜向了溃退中的黑风寨喽啰,手中横刀上下翻飞,眨眼间,就将逃得最快的喽啰们,尽数砍杀殆尽。
    随即,众骑兵又是一声唿哨,像赶羊一般,将剩余的黑风寨喽啰,朝着其大当家杨坤身前赶了过来,凡是有不服从指挥或跟不上队伍者,皆乱刀砍成碎片。
    “白当家,你麾下的弟兄们呢?可否调上来助贫僧除魔卫道?!”就在白富贵吓得欲哭无泪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的战马前响起。
    低头看去,高僧了苦双手合十,满脸慈悲,浑身上下都不染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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