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菲兹一死,立刻再也没人敢阻挡奕胡的脚步。达干佘拓头前带路,亲兵大箭居中组织,小伯克苏勒德引弓断后,一行人簇拥着奕胡,转眼间,就逃了个无影无踪。
    先前被达干佘拓驱散的百姓,立刻将奕胡逃走和哈菲兹被杀的消息传了出去,顿时,城内再也没人愿意抵抗。做将领的带头先行出城逃命,有钱有势的人家则收拾了细软紧随其后,至于那些没钱没势力的,也不想留在城里等死,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全家老少直奔出城的唯一通道。
    而出城的通道只有一条,并且宽度只能准许两匹马并行。上万人争相逃命,怎么可能安排得开?不多时,所有逃命者便挤做了一团。
    一些官员和贵族平素跋扈惯了,立刻吩咐麾下恶奴用刀子开路。而平素在官员和贵族老爷们面前唯唯诺诺的百姓,在生死关头,也被激发了凶性,立刻举起刀来舍命相拼。结果双方杀得血流成河,死伤的人数,甚至远远超过了这几天牺牲在城墙上的士兵。
    全城的人都急着逃命,刚刚被压制住的火头,自然没人再去管。于是乎,隔离带很快就失去了作用,火势从东城门附近,不停地向城内蔓延,沿途遇到房子,甭管是茅草屋还是雕梁画栋,尽数付之一炬。
    好在张潜在最后关头,忽然心软,命令唐军用火药弹强行爆破突击,炸掉了怛罗斯城南门和北门的堵塞物,随即率部进入城内救火,才给了被困在城里的百姓一线生机。否则? 城内的大多数人? 肯定得和城市一道化作灰烬。
    饶是如此,当唐军炸出了一道隔离带? 将烈火隔离开后。怛罗斯城也有一小半儿的建筑物? 已经彻底被火焰吞噬。获救的当地百姓望着熊熊大火,一个个全都失魂落魄。而还没来得及从自家百姓中间杀出一条血路逃走的贵族和官员们? 则果断选择了投降。
    后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唐言争相表态,自己期盼王师已久? 只是迫于奕胡父子兄弟的淫威? 才不得不与其虚与委蛇。
    对于“迷途知返”的当地官员和贵族,张潜不便继续痛下杀手。但是,也不愿意留着他们养虎为患。所以,抄没了他们的一大半儿家产之后? 便拨出一团弟兄? 押着他们本人连同所有家眷,前往龟兹,交由安西大都护牛师奖处置。
    至于牛师奖接管了这些人之后,是就地斩杀,还是继续押解到长安城向神龙皇帝献捷? 就超过了张潜这个镇守使的职权范围了,他当然乐得不再过问。
    抄没来的浮财? 张潜也没有全部收归碎叶军官库。而是果断拿出其中四成,分给了家宅被烈火烧毁的百姓? 帮助他们重建房屋过冬。对于奕胡储存在怛罗斯城官仓里,准备用来坚守城池时供应麾下将士的军粮? 他也照此办理? 六成收归唐军? 四成分给了百姓。
    结果,告示张贴之后,全城欢声雷动,很多家宅被毁的百姓,按照告示上的数字算了算,发现自己的财产不降反增,一个个,立刻打心眼里念起了唐军的好处来。
    不过这些救助措施,实施起来都需要花几天时间。张潜定下了章程之后,就交给了卫道等人去执行。而他自己,则腾出手来,开始处理此战最大的收获,石国特勤奕胡。
    说来也有趣,奕胡差一点儿,就从周健良眼皮底下溜走。
    在张仁愿严格掌控下,朔方军的军纪一向严明。而张潜掌控下的碎叶军,也没有祸害百姓的习惯。所以,周健良虽然带领五百名碎叶弟兄,提前在怛罗斯城西五里埋伏,堵住了通往白水城和俱战提等地的大小道路。但是,却放过了四下逃难的寻常百姓,只管截杀衣着光鲜的官员和贵族。
    结果,就被奕胡给钻了空子。
    后者为了活命,出城没多远,就遣散了大部分士卒和亲兵,只带着四十几个铁杆心腹,继续向西逃窜。并且还从沿途居民家抢了破衣服穿在身上,露在外面的脸和双手,也涂满了泥巴。
    发现大路上有唐军设卡拦截,这些人立刻掉头奔向了小路。发现小路也不通,这些人又在达干佘拓的建议下,果断分成了前后五六波,彼此装作互不相识,企图蒙混过关。
    带队设卡的唐军旅率,见时间还早,认为奕胡不会这么快就抛弃了城池和兄弟,所以看到五名衣衫破烂,模样狼狈的“百姓”请求通过,搜都没仔细搜一下,就抬手放了行。
    奕胡顿时喜出望外,为了避免引起唐军的怀疑,却不敢立刻跳上坐骑策马狂奔,而是故意拉着坐骑,向远处走了二十几步,才重新爬上了马背。
    他本以为,这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不料,异变陡生。第二波过卡的一名亲兵,因为心情过度紧张,竟然把随身包裹,从马背碰落于地。藏在包裹里的弯刀,与地面上的石头相撞,立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行伍中人,对金铁交鸣声最为熟悉不过。刹那间,周围的唐军齐齐举起了兵器。而被唐军截住的那几个倒霉蛋和其他几组试图蒙混过关的亲兵们,则立刻拔出兵器来反抗,双方转眼之间就战做了一团。
    奕胡的亲兵全是精挑细选而出,战斗力远远超过他麾下的寻常将士。四十多名亲兵一起上前拼命,对上一百名唐军,丝毫不落下风。只可惜,唐军之中有人手疾眼快,毫不犹豫将一枚焰火点燃了射向天空!
    “砰!”焰火在半空中炸开,虽然不够明亮,却足够引人注目。周健良见到,立刻又带了一百名弟兄赶过来相助。
    他武艺高强,战斗经验又丰富,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转眼间,就将小伯克苏勒德阵斩于马下,随即,又带着弟兄们,将所有粟特人分割包围,一块块“吞噬”殆尽。
    关键时刻,达干佘拓又使出金蝉脱壳大法。与亲兵大箭格里夹着奕胡,丢弃了正在战斗的弟兄们,落荒而逃。只可惜,这次奕胡的好运气已经彻底用尽了。周健良击垮了他的亲信之后,不待战斗结束,就又带着二十多名弟兄,对他本人进行了尾随追击。
    双方一个逃,一个追,按道理,奕胡胯下的战马更好,对沿途道路也更熟悉,并且还可能得到自家百姓的帮助,有很大机会逃出生天才对。然而,他本人实在不争气。没等逃出五十里远,身体就被胯下的特勒骠给颠垮了,直接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这下,可是神仙都救不了他了。尽管亲兵大箭格里不顾一切将他抱上了马背,跟他共乘一骑而行。尽管达干佘拓主动暴露自己,吸引唐军来追。又过了半个时辰后,奕胡依旧跟格里一道,被周健良给生擒活捉。
    不过周健良虽然面相凶恶,心却不狠。念在达干佘拓和大箭格里二人忠心护主的份上,竟然没有按照张潜的命令,当场将二人斩杀。而是将他们与奕胡一道,绑在马背上押回了怛罗斯。
    一行人入城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扑灭。城中百姓正在唐军士兵和“当地唐人”的指挥下,排成长队,于高大整齐的特勤府的大门口,领取赈济。看到特勤奕胡垂头丧气地被押了回来,百姓们非但没有给予他任何同情,反而一个个争相朝他身上吐起了口水。
    此举并非为了向怛罗斯的新主人表忠心,而是百姓们痛恨奕胡害得他们失去了家园。按照大伙的想法,奕胡既然明知道守不住怛罗斯,就应该按照约定,主动归还所欠的赎金才对。他欠了唐军的钱不给,又没赖账的实力,才是导致所有灾难缘由。
    当然,如果奕胡能成功将唐军击退,当地百姓也不会吝啬为他欢呼。他的赖账行为,亦会被当作美谈。昭武九姓,原本就信奉弱肉强食。向强者低头,从来都不会被视作耻辱。没实力却非要去招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才会遭到百姓们的唾弃。
    从上次获释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奕胡本人即便再不会算账,也知道自己即便把怛罗斯和俱兰城全赔偿给张潜,也抵不了欠债。而在他看来,张潜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既然一怒之下,就烧掉了半个怛罗斯,自己落入此人手里之后,恐怕也有死无生。
    所以,对于百姓的口水,奕胡连躲都不想躲,完全把自己当成一只脱了皮的绵羊,是烤还是蒸,单凭主人自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潜既没有下令将他大卸八块,也没有羞辱他。见到他满身污秽,竟然大气地先命人将他带下去,洗漱更衣。待将他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又命人将他押回了特勤府正堂。
    如果张潜想要将他大卸八块,肯定犯不着让人给他洗澡换衣服。这道理,即便没有任何人提醒,奕胡也能想明白。
    因此,收拾得干干净净,又近水楼台先得月,换上了以前属于自己,现在不知道属于谁的丝绸衣服之后,他就立刻又不想把自己当成是死人了。一回到正堂,就主动按照唐人的礼节,长揖及地,“罪囚奕胡,拜见张镇守。先前罪囚自不量力,试图赖账,实在糊涂至极。如今既然被张镇守抓了回来,不敢求您宽恕。只求您给指一条还债的明路,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狱,罪囚肯定照做不误!”
    “嗯?”没想到奕胡如此“光棍儿”,张潜事先预备好的一大堆威逼利诱手段,顿时全都落了空。楞了楞,才哭笑不得地摇头,“你倒是聪明,早干什么去了?你早点凑钱把赎金给我送到阿史不来堡,老子何必费这么多周章?!”
    “先前只是知道天朝兵锋锐利,却没想到锐利到这种地步。无论大城还小城,都挡不住张镇守全力一击。”毕竟从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在身边没有大食智者之时,奕胡的脑子就立刻变得够用。想了想,再度毕恭毕敬地行礼,“如果早知道这样,罪囚不仅不敢赖账,甚至连带兵冒犯的念头,都不敢起。”
    “这么说,如果我实力不如你。你带兵打上门来,就应该喽?”张潜听得有趣,冷笑着询问。
    奕胡立刻被吓了一哆嗦,然而,发现张潜好像没有发怒,犹豫了片刻,干脆选择了实话实说,“启禀镇守使,应该肯定不应该。但昭武九姓这边不比天朝。天朝做事讲究师出有名。葱岭以西各地,讲究的是弱肉强食。发现别人可能虚弱,却不去攻打,会被所有人嘲笑。”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非常正确。张潜听了他的话,虽然眉头紧皱,但脸上的冷笑却消失不见,“那要是打输了呢,你就不担心你麾下的子民骂你好战?”
    “启禀特勤,他们不会骂。他们不会骂我好战。他们只会骂我为什么打输了?或者明知道打不嬴,还去招惹强者!”发现张潜喜欢听实话,奕胡胆子迅速变大,继续如实奉告。
    “你说得倒也是事实!”张潜闻听,叹息着点头。随即,又轻轻摇头,“他们痛恨的,不是你为何发动战争。他们痛恨的,只是打输了之后,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后两句话,原本流传于另一个时空的网络。张潜顺口说了出来之后,才忽然发现,竟然跟自己看到的情况严丝合缝。所以,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竟有些精神恍惚。
    而奕胡,则顿时找到了知音。向前凑了两步,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镇守使千万不要对当地人太好了。您对他们好,他们反而认为得罪您就得罪了,反正不会遭到报应。而镇守使您越是狠狠收拾他们,他们越是觉得自己是在为先前的错误赎罪。今后反而会对您忠心耿耿!”
    “嗯?”没想到奕胡居然给自己出主意苛待他的同族,张潜不觉又是一愣。随即,眼前就又闪过另一个时空那些著名卖国贼的身影。
    在帮助异族对付同胞这方面,卖国贼素来不遗余力。而这些卖国贼在给异族带路之前,又往往身居高位,或者锦衣玉食。他们为虎作伥理由,各式各样,但通常都是正常人无法理解。
    比如身居南宋宰相的秦桧,比如身为国民政府头号人物的汪精卫。明明从自己的故国,拿到的好处,超过异族的百倍,然而,他们却依旧为了异族抛出来的几根臭骨头,果断向自己得同胞露出了獠牙!
    好在这次,入侵者是自己,而卖国贼,出在敌国!
    想到这儿,张潜也懒得再跟奕胡多废话。用手轻轻一拍桌案,沉声吩咐:“奕胡,你有两条路。第一,还债,两万两黄金,每耽搁一天翻一倍,从我上次放你离开到现在……”
    话还没等说完,奕胡已经果断作出了选择:“第二条,我选第二条。镇守使开恩,我选第二条,绝不反悔!”那模样,比看到了肉骨头的野狗,还要着急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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