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
    三月。
    随着春雪渐渐消融,冀城西面的朱圉山顶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不知何时,天气暖和起来,城里某个闾里的外墙角落,在碎石和砖块间巴掌大的干裂土地上,竟也钻出几茎乱草。
    赵瑄凝视着这株在风中飘来荡去的杂草,咧嘴笑了笑。
    他取出腰间的水袋,往地面浇了些水,再将水袋小心翼翼地挂在腰间。
    “子瑛!快些!”策马走在前头的另一个年轻小吏大喊道。
    “来了来了。”赵瑄连连答应,翻身上马,动作甚是矫健。
    赵瑄是冀县本地人。据他自称,祖上源自赵国最后一任国王,自称代王的赵嘉。秦灭赵以后,将赵嘉之子赵公辅迁往陇西居住,于是便有了赵瑄这一脉。
    不过,除了赵瑄本人以外,冀城内外并没有谁把他当作名门望族之后。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大概也就是数年前,曾随着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去了一次汉中,参加过玄德公即位汉中王的典礼吧。
    可惜典礼上的见闻,很多都不适合向同伴们吹嘘。
    假凉公、安西将军马超很不喜欢自己的下属首鼠两端,但凡有部属拿着假凉公的俸禄,却开口闭口大谈曹氏、刘氏政权如何的,被马超发现的,轻则杖责,重则斩杀,下场一定不好。
    所以赵瑄从汉中回来后,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依然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阁下书佐。
    像他这样的书佐,整个冀城里有四五十人。通常的县里用不着这么多人,但冀县是汉阳郡的郡治,又是假凉公时常驻节之所,故而文书缮写的事务比其它地方明显多些,配备书佐的数量也多些。
    比如这阵子,假凉公马超就在冀县。但他并不驻在冀城里,而是带着他数以千计的羌胡骑兵队伍,停留在冀城西北面的平襄。
    平襄城早前也是一座大城,做过郡治的。初平年间,韩遂、马腾联兵入关中,控制朝廷的车骑将军李傕不敢匹敌,遂拜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又在陇上分割出好几个新设的郡,任由韩遂、马腾指派郡守。
    平襄城那阵子就成了永阳郡的郡治所在。后来朝廷东迁,陇上则继续纷争,这个永阳郡不知怎么就不再被人提起,连带着曾经的郡治也成了废墟。
    两年前,假凉公看中了这片废墟,动用巨大人力将之修缮成为军堡,以便他每次来汉阳郡,依旧能生活在他熟悉的羌胡战士环绕之下。
    而赵瑄这样的书佐,就得黎明出发,赶上五六十里地去往军堡点卯奉公。
    赵瑄和他的父母亲,住在冀城东面的艺文里。他的邻居,便是在前头唤他的年轻人刘樾。刘樾字禹章,也是一个书佐。
    平日里,刘樾喜欢自称是楚王刘嚣之后。不过,这大体和赵瑄吹嘘的代王之后同样,查无实据。两人归根到底,都只是乱世中挣扎求活的县中小小刀笔吏罢了。
    赵瑄连连催马,赶上了刘樾,两人沿着大路一阵急赶,越过有数十名县兵驻扎的天门山口,再穿过三都谷,就离平襄城不远。
    谷地深处有些阴冷,两边有高达数丈的峭壁绝崖,黑色的崖壁上,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化。
    刘樾抬头正看积雪,不妨胯下马一脚踏中了溪边卵石,连连打滑。
    谷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拳头大小、浑圆的卵石是河水从上游带下来的。大如马车,形状嶙峋的巨石是两岸的山崖上崩裂下来的。若马匹打滑,人栽倒下马,很可能摔得头破血流,丧命也不是不可能。
    赵瑄猛地伸手过去,一把扯住缰绳。
    他虽是文吏,毕竟生活在民风果烈的凉州,骑术很好,膂力也很强,猛地揪住缰绳以后,马匹稍稍借力,鼻子里连连喷了几口气,便站稳了。
    “多谢!”刘樾感激地道。
    赵瑄摆了摆手。
    两人继续策马向前。
    过了会儿,刘樾赶上来道:“子瑛,昨日我听说一事。”
    “哦?”
    “上头的几位大吏以为,子瑛奉事多年,笃实勤恳,打算提拔你做郡中的主记。”
    “有这样的事?”赵瑄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真的?”
    从县里的书佐,到郡里的主记,跨越了好几个台阶,再往上就是郡中主簿之类大吏。不谈地位提升,只谈俸禄,主记岁俸百石,就比小小书佐多了几倍。
    有百石俸禄,家中老人便能吃的好,穿的好,或许还可以把院子修一修,托人提个亲……
    赵瑄想到这里,愈发心头火热。
    他低声问道:“禹章,你没骗我?这是真的?”
    刘樾道:“我听说,是胡夫子在举荐你。胡夫子,胡泰,本郡文学掾,你认得吧?”
    “这是师长,如何不认得。”
    文学掾胡泰,是汉阳郡著名的儒生,少年时曾入太学习公羊春秋,又颇涉猎古学。初平以后,他辞病避难回乡,在西县授徒数十人。因其名高,历年来陇上军阀征战,多不侵扰。马超任假凉公以后,在部下僚属们的劝说下召胡泰为汉阳郡文学掾,以示尊重儒术。
    赵瑄虽不是什么正经儒生,曾在胡泰门下读过书,送过束脩的。
    刘樾继续道:“这老儿似非妄言之辈,我估计,此事十有八九。”
    “好,好,我一会儿去见胡夫子,问一问。”赵瑄兴冲冲道:“禹章,此事若成了,我请你饮酒!”
    刘樾见赵瑄这般愉快,愣了一愣,随即急道:“子瑛,我须不是向你报喜!”
    “什么?”
    “你傻了?郡中大吏是那么好当的?”刘樾勒停马匹,四顾谷底无人,这才道:“从去年开始,刘备一直在往汉中增兵,据说如今已经得了精兵十余万,并多方联络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青氐、白氐各部,意图不明。这事,你岂不知?”
    “这倒是听说过……好些人都说,玄德公又要起兵攻伐关中啦!”赵瑄道:“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樾叹气道:“子瑛,你太懵懂了!我听说,玄德公以为,前次从汉中直入关中,沿途道路艰险、转运不利,故而致败。这一次,他们会经过武都,越祁山、西县,先取汉阳为基,再转而往东!”
    “出祁山,先取汉阳?这不是要和假凉公厮杀起来?”赵瑄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假凉公也听说了这个传闻!前日里,他已派人去往汉中责问,又促令各部羌胡聚兵备变!”刘樾压低声音:“你可知道,我们这位假凉公遇事容易急躁,一旦急躁就动辄……”
    他横过手掌,往自己后脖颈作了个下劈的动作。
    赵瑄想了想,吓了一跳:“我若出任主记室史,难免要在假凉公面前侍奉。我这人又嘴笨,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岂不是……岂不是死路一条?”
    想到马超的凶横酷烈手段,赵瑄满心的欢喜仿佛被冰水浇灭,手脚一下子冰凉。
    “对啊,胡夫子自己就不是会说话的,把你拖进这浑水里做甚?”刘樾连忙道:“你该去见见胡夫子,让他别再举荐你!我记得你和参军伯弈公有旧,也赶紧去求一求,千万避过这一回!这时候,谁敢随随便便在马超面前晃悠,都是找死!”
    赵瑄连连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三都谷,在一片荒凉旷野上再策骑奔驰片刻,就到了平襄城军堡,隔着数里,有巡哨的胡骑赶到。
    两人恭敬地交出身份木牌,给骑士看过,然后跟在骑士的身后,继续向前,沿着开阔道路,越过城墙和望楼,越过层层叠叠的军帐。
    他二人只是低级书佐,负责誊抄一些简单文书命令,故而两人合用一个简陋小帐。小帐距离道路尽头、马超所在的巨大穹庐百数十步,中间隔着诸多僚属的帐幕和卫队驻扎之地。
    赵瑄心事重重,栓了马,快步进帐里落座,却见刘樾一手扶着帐幕,站在门口不动。
    “禹章?”
    赵瑄问了声。
    刘樾向赵瑄连连招手。
    赵瑄起身站到刘樾身旁,便看到几名羌胡武士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沿着道路一直往外走。
    那尸体内的鲜血,淌在地上,淌出了一条鲜红色的小路。当羌胡武士经过赵瑄和刘樾身前时,他们看到那尸体的半边脸像是被巨熊殴打过那样,血肉模糊,完全碎了。但剩下半边脸和身上服色,让他二人都认出了,那就是汉阳郡的文学掾胡泰。
    两人正吓得脸色惨白,一名羌胡骑士策马直冲到他们所在的小帐前头,看看他二人,问道:“谁是赵瑄?”
    刘樾吓得跌坐在地,赔笑道:“不是我,是他。他是赵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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