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间告诉余生自己还未了解案情,其实只是托词。他的职业素养不允许他向不相干的人透露太多案情,更何况是他尚未完全了解的案子。但是他没有想到生活中真的会有这种巧合,就在他动身去往六区的路上,坐在自己身边一脸疲惫的年轻陌生人,竟然会是案子里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家属。
    事情要从三天前的一个午后说起。
    钟间是开运律师事务所的一位正式律师。开运事务所是第二区数一数二的律所,律师费高的可怕。只要进入开运律师事务所,几乎就可以确定一生将站在第二区六千万居民的金字塔尖,是几乎每一位法学生都憧憬的地方。
    当然,即使是在开运这样的大事务所里,也避免不了一些特殊情况存在。
    每个律所都需要这样一类律师,他们自身业务能力足够精通,处事却不够圆滑成熟,在城市中的关系也不够硬。律所中一些没有好处并且不容易出成绩的棘手案件,知名律师或者珍惜羽毛不愿意接手,或者不屑于浪费精力,水平稍逊的实习律师则容易处置不当有损律所名声,这时候,案子自然需要这类律师接手。
    钟间就是其中之一。
    钟间的办公室位于开运律所二层的拐角处,狭仄背阴,长年不见阳光。
    钟间就是在这里见到委托人的。
    当钟间第一次见到委托人的时候,这对受害者父母的案子已经在私下里被律所三位律师拒绝了。但是当两位泪痕还依稀可见的中年人缓缓坐在钟间面前时,他们依然对钟间和开运律所充满感激之情。
    因为在这之前,第五区没有事务所愿意接手他们的案子。
    钟间听完两个人的陈述,立刻就明白为什么第五区的案子,受害者却要跑到二区寻找律师。
    轮~奸,暴力伤害,这类社会危害性极大的案子即使有再大的社会曝光率和胜率,却没有律所愿意接手的原因,无非权、钱二字而已。
    受害者家庭被一次次拒之门外。
    受害者报警之后,警察录完口供便渺无音讯,两位当时出警的警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变成冰冷的空号,警察局里的办公桌干干净净,只有桌上还未取下的铭牌证明两位警察的存在不是受害者的臆想。
    受害者想要登报曝光,向社会求助,可是前一天义愤填膺的采访记者,第二天便请了长假。
    所有他们接触的律师,在接手没有多久之后,便无一例外的推辞离开。
    委托人说不清对方是什么身份,甚至他们有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会是多么困难的局面。他们只是木然的一次又一次的寻找可能存在的正义。
    即使钟间愿意接手,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为他们多争取一些赔偿。
    “我们不要赔偿,我们只要那些人进监狱,我们只要他们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当钟间把自己的想法解释给两位委托人时,两人异口同声的反对。
    钟间看着两张明显苍老的不合年纪的面庞,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出口反对。他决定一切要等他调查之后再做决定,如果委托人真的愿意拼着赔偿不要,愿意冒着败诉的风险也要追求一个公道,他尽力争取便是。
    火车在铁轨上飞速碾过,发出有节奏的震动与声响,余生听着钟间平静的讲述,沉默不语。
    钟间的目光不时在余生的眉眼之间扫过,面前这个年轻人长相普通,但就是因为太过普通,普通到似乎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到熟人模样,这种极致的普通,反而让他变得特别起来,这引起了阅人无数的钟间一点兴趣。
    余生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是钟间可以通过余生眉目中间那股越来越浓郁的阴沉看到余生波澜起伏的内心。
    余生的父亲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陪母亲一起找到钟间的男人也许是母亲新的依靠,这样也好,听男人的表现,他对余夜是有感情的。
    余生酸酸的想着,在他们一家三口面前,自己好像拼图多余的一角。
    “我妈他们说的对,”余生忍住眼角鼻子的酸楚,故作平静的说,“我们只要那些人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钟间突然疑惑起来,他的眉头缓缓蹙起,两只眼睛盯住余生,好像在思索什么。
    就在余生被这两束目光盯的全身不自在的时候,钟间哈哈大笑。
    余生红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脸上浮现出一丝恼怒,但是钟间接下来的话让他怒气全无,尴尬的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咳,我想你是误会了,”钟间清清嗓子,努力忍住住脸上的笑意,“你父母并没有联系我,联系我的是另外一位受害者的父母,他们才是我的委托人。”
    余生感觉自己的耳朵烫的像是一块烙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咧嘴笑笑,扭开杯子喝口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没想到越乱越错,余生喝水的同时大脑不经思索的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自己脸上几乎快要凝结成实质的尴尬,结果一张嘴就呛的自己眼泪鼻涕齐流。
    钟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一边摇头一边递给余生几张纸巾,余生咳的几乎喘不上气,只好点头致意,胡乱抹了抹脸。
    等到余生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整理好自己时,钟间已经正襟危坐,翻弄起手中的一本书,只有眼角还没有褪去的笑意让余生脸上还隐隐发烫。
    余生准备收起杯子,却发现杯盖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在不远处的座位下。
    余生有些无奈,他走过去,弯腰拾起杯盖,顺手用剩下的纸巾抹了一圈。等他想要直起身子的时候,却感觉身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
    余生有些不快,他转过头,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大约一米九几,比余生足足高出半个头,年龄看起来年比余生只小不大。
    年轻人原本戴着兜帽,将整张面孔藏在黑暗里,和余生的碰撞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仰去,兜帽滑落。
    余生看到,年轻人面色铁灰,头发只剩下贴着头皮的一层青色,但吸引余生的,是他兜帽滑落后露出的额头中央,那里有个怪异的鼓包,鼓包的中间是一道闭合着的竖缝。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余生直直看向年轻人的额头中央,年轻人闷哼一声,额头的那道竖缝猛然睁开,接下来一切都奇怪起来。
    余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面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如同泼过水的水墨画。
    车窗好像被石子惊醒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光线穿过车窗,如同融化的金线。余生转向自己对面,一个模糊的面孔不停变幻着形状,五官不断游离,好像动画里的滑稽角色,余生忍不住呵呵傻笑起来。
    面前有一张嘴巴不断开合,余生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意识到这点,脑海里仿佛横穿过一道明亮的光,他全身打个机灵,整个人陡然清醒过来。
    面前扭曲的画面消失了,阳光依然明亮柔和,直直的穿过玻璃,映的车厢里仿佛镀满一层金粉。
    叫他名字把他从幻觉中唤醒的人正是钟间。
    “你还好吗?”钟间有些疑惑,余生只是离开了半分钟,回来的时候却突然表现的像是!喝的酩酊大醉的酒鬼。
    “不知道。”余生摇摇头,感觉大脑像一块果冻般在颅骨中摇头摆尾来回碰撞,好像宿醉后的头痛,“感觉像喝醉,但感觉比那个还要奇怪。”
    “是不是生病?又或者……”钟间想想,低声问:“你吸毒吗?”
    余生先是一惊,而后被钟间认真的神情搞得哭笑不得。
    “怎么会……”余生扶着太阳穴轻轻揉着,“我看起来像是吸的起毒品的人嘛……”
    “需要下车去医院看一下吗?”钟间问,“有没有印象刚才遇到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突然……”余生突然像是咬住舌头,停下声音。
    他想起来了,他回忆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回忆起那个年轻人额头中央的竖缝,竖缝缓缓打开,露出一块疯狂旋转的金色宝石。
    不,余生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宝石,那是一颗金色的眼球。
    金色眼球突然亮起光芒,面前的一切便莫名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把余生从第二次幻觉中拉了回来。
    余生扭头看去,不仅仅余生,整节车厢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四个身穿白色军装的军人迎着众人目光鱼贯而入,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瘦骨嶙峋佝偻着身子的男人,男人的鼻子尖锐的如同鹰喙。
    他仰头,鼻翼微动,仿佛在空气中搜寻着什么。
    “他没有藏在这里,刚过去没多久。”男人无视车厢其他人的目光,指向下一节车,“追上去,他无处可逃了。”
    男人没有穿军装,但是军人们却似乎以他为中心,听到他的话,四个人一言不发便向下一节车厢走去。
    军人之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沉默仿佛会传染,原本吵闹的车厢受到这股压抑气息的影响,安静的如同静止,直到五个人离开。
    余生过了好久才喘出积聚在胸口的那股气。
    他看看钟间,低声问:“白色军装,你见过吗?”
    钟间摇摇头,脸上充满同样的困惑,“绿色,黑色,蓝色,我都见过,但是从来没听说哪支部队是纯白色的军装。”
    两个人各有所思,相视无言,只余下列车压过铁轨的声音,和车厢里逐渐恢复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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