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君在病房陪着余夜,余生一个人坐在住院部楼前的花坛旁,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心情复杂,既有悲哀,又有庆幸。
    这是他们离开精神病院的第二天,余夜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最难过的阶段过去了,他虽然心情还很低落,但是生活已经开始回到正轨。
    余生知道,剩下需要的,就只是时间渐渐弥补伤痕。
    从某种方面来说,余生也许还应该谢谢李家的人。如果不是他们这股强大外力迫使余夜彻底做出选择,余夜大概还不会那么快接受现实。
    如果是那样,他也许还会在仇恨与痛苦中煎熬,直至最后在矛盾中崩溃。
    如果非要余生评价,其实他也不知道余夜昨天的选择是对是错。
    但是余生想,即使在多年以后,余夜在某个深夜里猛然回忆起这件事时会因为自己当初的自私选择而羞愧,也比他在未来的日日夜夜中悔恨自己当初因为一时冲动而毁掉整个未来要好。
    余生这时候特别想抽一根烟,可惜他不会抽烟,身上也从来不带,所以临到想要时,却只能摸摸口袋,遗憾的长叹一口气。
    余生拿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过了好一会,才发现耳边响起的是一阵不断循环的提示音。
    余生这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分手三个月了,她换的新手机号码当然不需要告诉自己。
    更或者,余生苦笑着想,她也许正是为了彻底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才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真是神奇,两个人相爱的时候恨不能融为一体,两个人分手后又巴不得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既然她再也不想见自己,那就不要回去了吧,余生想,反正工作已经辞掉,父亲已然去世。没有了她,第二区那边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他可以安心定居在故乡,陪着家人,开始他新的生活。
    余生发现自己的生活轨迹就像一个巨大的圆圈,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要回到起点。
    余生想了想,把手机里的电话卡取出来,掰成两截,扔进花丛里。
    从此彻底告别吧,他想。
    “小老弟,借个火。”有人轻轻拍拍余生的肩膀。
    余生转头,身后是一个身材瘦小的陌生中年男人,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火机,看样子应该已经罢工。男人身上穿着干净利落,就是咧开嘴时露出的一口黄牙破坏了整体形象。
    余生挠挠头,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大哥,我不抽烟,没带打火机。”
    男人有些失望,他摆摆手,手指一转,把指间的烟夹在耳朵上,一扭身坐在余生身旁。
    “家里人住院?”男人搭话。
    余生点点头,“您怎么知道?”
    男人哈哈一笑,又露出满嘴枯黄的牙齿,“你脸色这么难看,一看就是最近都没休息好,如果只是普通亲友住院,怎么会让你这么费心?”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年纪比你大,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余生笑笑,他最近累的很,原本不愿意跟别人多谈,不过陌生男人好像有种天生的亲和力,他现在放松下来,情绪要好很多。
    于是余生学着对方一猜,“那您呢,有朋友生病了?”
    “你这是现学现用啊,”男人笑,“一个同事,摔断条腿,我这几天下班都会过来看看他。”
    “人没什么大事吧?”余生随口问了一嘴。
    “能有什么事,养着呗,”男人无所谓的说,“那小子自己骑着个电动车横冲直撞,摔的。我早就说过他了,不能以为自己骑的是电动车没牌子就可以在马路上随便乱跑,这样早晚得出事,他还不听,看看,倒霉了吧,要我说这纯属自找的。”
    余生敷衍的笑笑,觉得有些无趣,那男人却不停嘴,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余生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找个机会离开。
    男人大概也是看出余生有些不耐了,他顿了顿,话题突然一转,“前几天我过来的时候,那小子病房里来了个骨折的,据说是住的那条街煤气爆炸,那家伙也倒霉,在家里被吓了一跳,跑的时候从楼梯口一直滚到楼下,身上断了四五根骨头。”
    余生不知道男人想说什么,只好嘴上嗯一声,没有接话。
    那男人却像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故意压低声音,“你不知道,那人表面上看起来伤不重,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伤在骨头上,而是是伤到脑子了。那人住院以后,逢人就说那不是煤气爆炸,是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放的火。”
    “浑身着火?”余生有些疑惑,“什么意思,是有人故意纵火?”
    “哎呀不是,你没明白,”那男人神神秘秘的说,“他说那个人浑身着火的时候,还能笑呵呵的说话走路呢。”
    余生哦了一声,他这才明白中年男人在说些什么。
    余生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都市传说,偶尔聊天会有人提到,大家会说那里有个会穿墙的人,这里出现一个能遥控汽车的人。
    对于这些茶余饭后的城市传说,余生向来不屑一顾,电视上有时也会出现关于他们的节目,经常有知名的不知名的专家引用各种证据证明这些都市传说并不存在。余生对此也并不关心,这毕竟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何况他只相信眼见为实。
    “也许他确实摔坏了脑袋,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全身着火的人在惨叫。”余生礼貌的笑笑,“然后呢?那人还在你同事病房里?”
    “没有,”男人对余生的反应很不满意,就像一个相声演员用尽浑身解数想要表现,却发现台下观众全都是一脸参加政府会议的表情,“那个人第二天就被强制转院了。医生说他是大脑受到惊吓,出现幻觉,但是我看啊,倒更像……嘿嘿……”
    余生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他对男人毫无新意的都市传说不感兴趣,也听够了男人的自说自话。
    正当余生想找点什么借口离开时,他的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两个人吸引过去。
    范宁的父母又来了。
    两个人没有看到坐在一边花坛上的余生,他们目不斜视,脚步匆忙,像一阵旋风般冲进住院楼。
    但就是这么一瞥,余生已经能够看清两个人脸上的悲痛和绝望。
    余生心头猛的一跳,他隐隐意识到,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余生连句再见都来不及跟嘴上还在絮叨的中年男人说,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当余生赶到病房前时,门是半掩着的,房里安静极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发生。
    余生不禁放慢脚步,侧耳倾听。
    “所以你是专门找她去提分手?”余生来到门外,听到范父压低声音说。但是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余生也能听出其中压抑的怒火和质问。
    屋里又安静下来了,余夜过了好久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余夜只是不想让我和他哥哥也经历这种事,”屋里传来柳月君的哭声,她再也忍不住了,“我们怕啊……”
    “所以你们就把我女儿逼死!!!”伴随着一阵巨大的破碎声响,范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这声音穿透余生的耳膜,直达脑海深处。
    范宁自杀了!
    余生一个激灵,短短片刻的犹豫,屋里已经乱成一团。余生冲进屋子,看到桌翻椅倒,范母正试图挣脱范父的阻拦,向余夜和柳月君打去。余夜脸上有数道血丝,微微红肿,柳月君的头发也有些散乱,显然两个人已经挨了几下。
    余生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有些恼怒,又觉得悲哀,罪魁祸首在外面不知道有多逍遥自在,他们这些所谓的受害者却连追究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相互指责相互伤害。
    这人吃人的世界啊……余生脑海里第一次清晰的浮现出这句话。
    柳月君挡在小儿子面前,寸步不让,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余夜没有错”,她不仅仅是对范宁的父母,更重要的是说给儿子听。
    范母连受打击,加上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闹了片刻身体便吃不消了,只能无力的靠在范父怀里,低声啜泣。
    范父看到余生进来,冷冷抛下一句话:“我们只是过来问一声,顺便通知你们一下,毕竟我们差点成为一家人。”
    范父说到一家人三个字时格外用力,几乎是在嘴里嚼碎了一口一口崩出来的。
    余生沉默无语,在内心深处,他也充满愧疚,毕竟这件事还有他的一份。无论初衷如何,最终都给那个差点成为他弟妹的女孩带来死亡的终点。
    但是理智又告诉他,这件事的结果从发生起就已经注定,不是由法律或者道德,而是当事双方的身份决定的。
    毕竟,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余生不想反驳什么,他只是默默地侧身退步,让开门口,无声的做一个请出去的姿势。
    范父低头安慰范母,范母哭号着,被半扶半拖的带出屋子。
    余生看看弟弟,余夜脸上的伤并不严重,他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余生又看看妈妈,柳月君眼圈红肿,虽然有些狼狈,但是看起来不像是真正受伤的样子。
    余生转过头,门外聚集着一群探头探脑的医护病患围观。余生走过去,大家推推搡搡,意犹未尽的慢慢散开,他在人群的最后拦住一个护士,拜托她帮忙检查一下弟弟和妈妈的伤。
    楼外,那个满嘴神秘火人的中年男人早就不见踪影了,只留下一地烟头没人收拾,显然最后他还是借到火了。余生一屁股坐回花坛原来的位置,经历一天阳光照射的石面微温,余生却没来由打了个冷颤,他用力搓搓脸,似乎想把从病房里带出的一切负面念头都揉搓下去。
    他看不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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