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从老陶家得胜归来已过四日,明日便是水口乡学舍正式开学的日子。
    陶朱村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哪家有个稍微动静大点的事都瞒不住,陶家这次折了颜面,自是不愿声张,可惜,这种事不是他们想捂就捂得住的。
    再加上连日来,方翠兰以各种名目串门唠嗑,老陶家那日的糗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
    这可是朱秀进学三年多以来,第一次正面在学识上胜过陶盛,陶朱村为此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村里的朱姓人家自然是感到无比光荣,碰上姓陶的都能直起腰杆调侃几句。
    陶姓的村民感到很惊异,陶盛的学业向来是乡学舍的头名,这件事在陶家的刻意宣传下,早已传遍十里八乡,在外面谈论起来,既是陶朱村的骄傲,更是老陶家和一众陶姓村民的骄傲。
    虽然都是一个村的,但那毕竟还是姓陶的光荣,朱姓村民在乡里谈论起来,总有几分酸溜溜的滋味。
    不过当年村里出了一个朱大全,让朱姓村民扬眉吐气了好些年,那会在陶朱村,谁不知道姓朱的风光,陶姓村民背地里也羡慕嫉妒了好些年。
    只是风水轮流转,自打朱大全病故后,村里的权柄又回到了陶姓这边,村邻间有个争执吵闹、扶危济困什么的,还是要仰仗陶村正家帮忙。
    每年的田租户调力役,那都是陶村正出面收拢协调,和县乡派下的胥吏对接。
    久而久之,老陶家给村民们一种和县里有很深关系的感觉,村民们眼中,老陶家相当于半个官府,愈发受到村民们敬畏和尊重。
    所以这一次听说朱小郎在陶家一鸣惊人,才会第一时间在村里引起震动,立马成为了陶朱村田间地头的话题核心。
    毕竟,这也算是对老陶家本村第一大户地位的一次冲击,本着同姓沾光的原则,连日来不少朱姓村民登门造访,方翠兰硬是拉着朱秀搞接待工作,脸都笑得抽抽了。
    朱秀实在受不住,以影响学业为由提出抗议,方翠兰才乍然惊醒,消停下来。
    这件事热闹了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村民们也都知道,两个乡学舍读书娃之间的较量,不足以影响到朱家和陶家在本村的地位和排序。
    毕竟,陶家可不只一个陶盛,还有一个县学生员陶昌,那可是在整个竹山县都小有名气的才子。
    第四日一早,大姐朱虹重新穿上那身男子装束,腰间挎上长刀,说是要提早几日赶到房陵县接活,争取多跟商货行跑几趟淮南。
    自家小弟那日在陶家的表现,给了朱虹极大的鼓舞,也让她对朱秀的考学之路重新振作信心。
    与之而来的,便是将来生活上的压力。
    那日晚间回来,朱秀就见到方翠兰和朱虹躲在屋里,母女俩围着半截小指头粗细的黄蜡烛,嘀嘀咕咕了大半宿。
    朱秀扒了一会墙根,偷听到的谈话内容,都是围绕他将来考学之路的。
    一旦朱秀进了县学,在县城里生活求学,开支将会成倍数增长,对于老朱家来说,这可是一笔相当沉重的负担。
    母亲和大姐还考虑到,若是将来朱秀无法在十九岁前考入州学,那么就要为备考房山书院做准备,而这,将会是一场动辄十年以上的长久拉锯战。
    不说房山书院相对高昂的费用,今后随着朱秀年龄的增长,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子间的交际应酬,都将需要大笔的钱财支撑。
    朱秀甚至还听到,母亲和大姐商量着,若是他进不了州学,又在二十五岁前考不上房山书院,就让他先回家成亲,为老朱家传宗接代,留个后再说。
    这也是当年朱大全走的路子。
    抛开运气成分,朱秀明白,朱大全能在沉寂多年后爆发,接连考取房山书院和乡贡举人,跟他的百般刻苦勤奋是分不开的。
    而以原本朱秀的努力程度和天资,这条父辈的路子恐怕走不通,到最后,估计也就是个寥落回乡,泯然众人的结局。
    运气好的话,能像刘达一样成为乡学舍的讲师,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生计。
    朱秀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默默回屋躺在床上,将头蒙在褥子里,一想到方翠兰沉默中叹了口气,充满内疚地低声说了一句“彪儿,为娘对不起你们姐妹仨......”的时候,就有种瞬间泪崩的冲动。
    大姐今年已满十七岁,二姐三姐也到了二八年华,村里同龄的姑娘,大多都定下亲事,成亲生娃的也不在少数。
    而朱家自始至终,对于三位姐姐的人生大事始终没个安排,不是方翠兰不着急,只是以朱家目前的窘境,根本负担不起任何额外的开销。
    朱大全在房山书院读书的时候,邻村邻乡的倒也有托媒人上门定亲的,等朱大全考上乡贡郎的消息一传出,那更是连县州两地的大户也有想跟朱家结亲的。
    只是朱大全一出事,这些说媒的眨眼间没了踪影,同乡邻村的也都知道老朱家是个什么光景,渐渐的也就没了声响。
    一来二去,朱举人家的闺女,倒像是成了大包袱一样没人敢沾惹,三位姐姐花季之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朱秀明白,很大程度上,是自己耽误了三位姐姐,而三位姐姐无怨无悔,和方翠兰一起尽全力供养他读书,更是让他心中充满了愧疚。
    最让朱秀懊悔生气的是,原本的朱秀,根本意识不到全家为他付出的辛劳和代价,反而成天顶着已故老爹的乡贡举人光环,自恃高人一等,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朱秀啊朱秀...你真是个瘪犊子小王八蛋!”
    朱秀捂着褥子,恨铁不成钢地痛斥自己,在心口狠狠地捶了两拳。
    这一夜,朱秀失眠了。
    娘俩将朱虹送到村口,依依不舍的惜别,回到家后,朱秀一言不发地钻回屋里,在矮方桌上摊开书本笔墨,搬个小马扎正襟危坐,埋头一阵奋笔疾书。
    方翠兰望在眼里,心中老怀欣慰,蹑手蹑脚地操持家务,小心不发出一点响动,以免打搅到儿子读书。
    朱秀眉头紧皱,嘴里咬着笔杆,望着面前一张纸上,写下的几个赚钱点子,一个个仔细琢磨,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有的打叉否决,有的则写下待定二字,捣鼓了好一会,竟没有一个点子能付诸于实际。
    “没有原始资本的投入,朱某人纵使有天工之力,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朱秀扶额痛苦地呻吟一声,满脸愁苦地将几张薄纸叠好收起。
    翻开一本永徽年间刊印的《尚书正义·卷一》,书边微微翻卷,纸张老旧,却无破损之处,看得出朱大全当年对于这些翻阅过无数次的书籍有多爱护。
    老朱家最值钱的家当,就是朱秀身后靠墙处,两个齐人腰高,五六尺长的三层小书架上满当当的书本。
    这年头的书籍可金贵着呢,若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家,谁会花大价钱买一堆既不能吃,也不能生产的经义典籍放家里。
    勤俭节约的朱大全,当年大部分的积蓄,都用来买书了,这也是作为父亲留给朱秀的最宝贵财富。
    每次方翠兰打扫书架时,都会战战兢兢生怕弄坏了这些娇贵的书本,面对两个满当当的书架,粗枝大叶的方翠兰都会本能地生出一股庄重、谨慎,又带着些许敬畏的严肃感。
    《尚书正义·卷一》第一页,是朱大全所写的一首汉乐府诗《长歌行》。
    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朱秀当然很熟悉,可是当看到左下落款时,朱秀眼角忍不住一阵抽搐......
    “赠我儿文才,望勤勉自身,时时谨记。”
    朱秀万万没想到,老爹竟然早早将他的字取好,从这首劝诫诗和取字“文才”二字上,朱秀能深切地体会到父亲对他的深沉期望。
    “朱...文...才...”朱秀眉头拧紧,总觉得这个字有些难以启齿。
    午饭后小睡片刻,朱秀继续伏案苦思,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改善朱家境况。
    方翠兰从屋外探出头,细声细气地呼唤了一句,朱秀不动声色地捧起《尚书正义·卷一》,然后抬头望去,微笑道:“母亲唤孩儿何事?”
    方翠兰搓着手,有些忸怩地道:“也没啥事...就是昨儿个大勇媳妇跑来说,朱大明的媳妇跟他老娘吵架,家里不安生,请我今儿个去一趟,调解调解。娘正好闲着没事,出门去转悠转悠,免得在家捣鼓搅了你的清静。”
    朱秀点头笑道:“母亲想去便去吧,孩儿自个儿留在家里,没事的。”
    方翠兰一喜,立马抄起齐眉棍扛在肩头,抛下一句:“那为娘就走啦!若是回来晚了,乖儿你就自己下碗面吃!”然后便风风火火摔门而去。
    朱秀应了声,笑着摇摇头,自家娘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哪天不得出门东家西家串几趟。
    再加上近来朱家人涨了面子,朱姓村民家中有个纠纷,又想起方翠兰这位朱家大户主母,跑来请她过去居间调和。
    方翠兰心里美滋滋,也乐得当这个乡村调解员,顺带着七言八语唠嗑间,还能将那日老陶家的情形再讲一遍。
    朱秀一个人在家倒也安静自在,坐在檐下继续思考着生财之道从何处入手。
    “咣咣咣~”一阵短促却又含蓄的敲门声响起,朱秀回过神,起身去开院门,还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院墙,心中腹诽,这次应该不会再有谁直接双手展翅跃进来了吧!
    拉开门栓,竟是满头大汗面色焦急的周进财。
    “周某有一要事,特地来请朱小郎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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