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到家里的事,林平卉当时就和丈夫说了,顺带提了一嘴来道别的意思。
    次日下午,虽然没赶上鲜美多汁的酸菜鱼,吴沛山也比平时回来的早。
    四点多赶回了家,中途还特意去绘画班接了女儿下课。
    男人一进家门,就看见客厅沙发上那一大一小埋头苦干。
    昨天整理完的毛线正好派上用场,林平卉是老手艺了,手指飞速抽动,边织着边聊天,一点不耽误。
    祝福觉得神奇,索性学一学,总觉得能派上用场。
    选了一团香芋紫,颜色很春天,她不会打毛线,林平卉正手把手传道授业解惑呢。
    从起针到套结,教的是最简单的平针,难度不大。
    前后织了有两小时,也算初见雏形,规规矩矩一块正方形,只是洞眼有大有小,并不均匀。
    “你俩忙活什么呢。”
    她们一个教得太专心,一个学得太认真,谁都没留意门口的动静。
    祝福抬头,笑眯眯地叫了声“沛山叔”,又接着跟手里的针线奋战了。
    林平卉是真的惊喜,声调带着上扬的雀跃。
    “今天挺早啊。”
    话落,起身接过他的大衣和公事包归置。
    吴沛山:“晚饭你别动手了,饭店订了位子,咱们四个去外面吃。”
    林平卉知道他的心思,也乐得轻松:“那敢情好。”
    晚餐定在了市中心的粤菜馆,他们到时刚过五点,门口已经坐着叁两个等位的人,可见热闹。
    抬头看了招牌,祝福不觉微微一愣,是这家餐厅啊。
    那日高烧回家后,他叫的外送就是这家,也就是在那之后,两人间像一团越扯越紧的乱麻,开启了纠缠不清的欺骗游戏。
    “怎么了,大福?”林平卉细心,看着女孩站在门口愣神,不免关心一句。
    “啊?没什么。”祝福回神,对上婶婶的眸子绽开一个安然的笑。
    “不爱吃粤菜吗,我们换一家。”
    祝福摇头:“这家餐厅很有名,之前和同事约过排队要等很久呢,我今天有口福了。”
    她嘻嘻哈哈就把这茬捋过去了,不愿多想。
    饭后,吴沛山开车送祝福回租的旧小区,小区路窄,车子就停在路边的临时停靠区。
    祝福:“我住的楼就在前面不远,我自己进去就行了,沛山叔,你们回吧。”
    吴沛山:“不碍事,正好散会儿步。”
    大马路边走过一两百米,右转,拐进那道小巷子。
    十米一盏顶头路灯,很昏暗,全靠四周万家灯火引路。
    这条路原先是走惯了的,哪处有井盖,哪处缺了块,祝福闭着眼睛都知道。
    只怪最近来得少,隔半月回一趟这里,竟然生疏了,紧接着步伐也谨慎了许多。
    巷子窄,林平卉和吴乐乐大手牵小手走在前面。
    偶尔乐乐玩闹着蹦跶起来,林平卉怕她摔着,出言提醒一句“好好走”,小姑娘和爸爸讨价还价那劲儿全没了,真就乖乖走路了。
    祝福和吴沛山落后两步,看着前面温情,腊月寒冬也不冷了。
    路不长,用来道个别的时间是够了。
    吴沛山:“回家的票买好了吗。”
    祝福点头:“买了,明天下午的票。”
    吴沛山没想到:“这么快。”
    这年节才过去没几天,她这么急着走,是真的一刻都不想留了。
    “想赶在元宵节前到家,正好给爸爸一个惊喜。”
    祝福改了票,在Z市,多待一刻也只是耽误功夫。
    “你爸爸还不知道?”
    “嗯,叔你可得帮我瞒着啊。”
    又默了半截路,吴沛山适时放慢了步伐,知道她还有话没讲。
    祝福深吸了一口气:“沛山叔,我终于明白您话里的意思了。”
    他说过,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也说了,从前的事情别执着追究,没意义。
    吴沛山看着她并不接茬,她其实没什么表情,只是语气里有几分后悔的意味,令人不由得涌起一阵心酸。
    女孩的嘴角微微扬起,浅到辨别不清是不是在笑。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来Z市,我是不是做错了。”
    吴沛山问她:“后悔了?”
    停顿了片刻,祝福坦言:“我不知道。”
    后悔,也不全后悔,只是不如没来过清净。
    “都过去了大福,你现在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这话,他先前就说过。
    祝福记得,时隔数月再说一遍,好像愿意听进去了。
    过得好吗,她又不知道了,祝福忽觉太失败,能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糟糕透顶,她可真是天赋异禀。
    吴沛山欲言又止,心一横说了:“离开前,得空去看看挂念不下的人,别留遗憾。”
    毕竟,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与她至关亲近的人。
    祝福点头:“我本就打算明早去半山墓园一趟。”
    吴沛山说的是如璇,没想到她意会成了如愿,也不知有意无意。
    “明天我正好往那个方向去,到时候捎你一段。”
    祝福思忖后,没拒绝:“好。”
    巷子到了尽头,一排排横向筒子楼矗立在眼前,视野宽阔了不少。
    不远处的树荫下停着一辆车,堵着前后的路,太不寻常。
    祝福一眼瞧见,才稍稍理清头绪的心又开始紊乱动荡。
    她其实不敢信的,又觉得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这么霸道了,好像他不好过,全世界都得陪着受罪。
    林平卉牵着乐乐早就到了,这会儿站在路灯下踩着影子玩,顺便等他们。
    见人来了,林平卉扯了扯乐乐,小姑娘会意,甩开妈妈的手跑到祝福面前。
    “大福姐姐,我有礼物送给你。”
    手在外套的大口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拿出来,摊开手心。
    白亮的路灯下,小小的掌心放着一只唐老鸭乐高模型,活灵活现,精致极了。
    祝福愣住,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林平卉笑着解释:“这丫头闷在屋子里拼了一上午,还不让告诉你。我是难得见她有这个耐心,又小心翼翼在兜里揣了一路,生怕压了碰了。”
    祝福蹲下身子,和她一般高:“真厉害,谢谢乐乐,我太喜欢了。”
    被妈妈拆穿后,活泼惯了的小姑娘忽然羞赧扭捏起来,转而听见被夸了,花朵似的脸庞又笑得灿烂无比,一对虎牙狡黠可爱。
    “可不止哦。”林平卉从随身的纸袋里拿出一条针织围巾,“快试试看,也不知道你们年轻女孩喜欢什么色,就照着保守的选了。”
    围巾是卡其色的,顺滑的质感,细腻的针脚,绝非一朝一夕的工时。
    祝福套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和米色的大衣很搭,将她的肤色衬得干净如雪。
    “好看的。”林平卉不吝啬夸赞。
    吴沛山被他们这一通临别礼物弄得哑然失笑:“你们俩瞒着我偷偷准备,现在让我上哪儿变个礼物出来。”
    他拍拍空空如也的口袋,满脸无奈。
    “沛山叔你请我们吃饭了啊,礼轻情意重。”祝福笑着解围,“围巾好暖和,就算回到额县也不怕冷了,谢谢婶婶。”
    “好好照顾自己,什么时候想来看看,就住咱们家,明儿个我就把书房收拾出来当客房,给你留着。”林平卉是真的舍不得她。
    “好。”她答应。
    余光飘到不远处,车门开了,好像有人下来了。
    祝福找了个合理的说辞:“外面冷,瞧乐乐的小脸都冻红了,你们快回去吧。”
    她一晚上心不在焉,尤其这会儿最按捺不住,吴沛山眼观八路,自然瞧见了车那边的动静。
    “那行,咱们回了,你也早点休息,别在外受凉太久。”
    他话里有话,目不斜视,祝福听出了别的意思也佯装没听到,只是点头。
    眼见两大一小的身影走进巷子里,她才缓缓转身。
    并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建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次逃走,也知道再也骗不了他什么了。
    谢译在车里等了很久,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站在路灯下寒暄许久,一点分别的意思都没有,坐不住便下了车。
    果然,她忌惮了,也能看出不愿将他公诸于众。
    他们隔得不近不远,清楚知道彼此的存在,却看不清眼眸里的情愫起伏。
    祝福没急着上楼,往前走了几步,在景观花坛边的石头墩上坐了下来。
    她没开口叫他过来,只将双手揣在口袋里取暖。
    没等太久,边上多了一个身影落座,和她并肩挨着。
    紧了紧手心,祝福抓到了那只唐老鸭,又好像抓到了他。
    ///
    巷子是真的窄,四个人的时候并排走不下,若是叁个人,方案就多了。
    吴沛山一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牵着妻子,正好两人宽,行走顺畅。
    乐乐出了年又长了一岁,个头蹿得很快份量也不轻,单手抱着颇为吃力。
    吴沛山暗自在日后的计划里给自己加了一周叁次羽毛球时间,挺困难的,但应该能做到。
    “当心,前面有个凹陷处。”林平卉盯着前面的路,不忘出言提醒。
    她就是操心的命,一刻不得闲。
    两人无言走完了巷子,乐乐趴在爸爸背上睡得很香。
    早上费了脑子拼乐高,中午吃了饭又赶去上美术课,直到晚上还闹腾不停,今天可把她累坏了。
    将孩子放回后排的儿童座椅,林平卉本来是陪着坐后排的,吴沛山稍稍示意,她就乖乖坐到副驾驶上。
    这一路,除了抱孩子上车的工夫,两人的手都没分开过。
    多年老夫老妻,他如此刻温情的次数实在少,林平卉两颊热热的,伸手将副驾驶的出风口往下调了调,后来索性关了。
    吴沛山专心开着车,却没漏下她的小动作,嘴角上扬。
    “这两天辛苦你了。”他一直知道她的辛劳,却不常名正言顺地说出口。
    林平卉知道,他是谢谢她留了祝福过夜。
    上回祝振纲一声不响来了又走,吴沛山没碰上面,心情郁结了好几天,饭吃得不香了,连夜里的呼噜声都小了不少。
    昨天祝福一说来告别,又赶在他人不在家的当口,有了前车之鉴,林平卉知道事情的严肃性,好歹将人留下来见一面再说。
    “不辛苦,我心疼那孩子,方才说收拾书房的事也是,书柜就不动了,我打算把书桌搬到客厅,往后要委屈你了。”家里用得上书房的只有他。
    吴沛山没觉得有什么。
    “你做主就好。”这些小事不需要过问他。
    ///
    坐在露天花坛边的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任凭空气冻结。
    谢译没说话,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心里乱,情绪像是被打翻的调料盒,什么味道都有。
    就在半小时前,他还生气着,反反复复的质问在脑海里转了几遍,现在站到她面前,竟然一字都想不起来了。
    外边的气温真的低,没坐一会儿,膝盖骨就被冻得僵硬。
    当温度足够冷却慌乱时,祝福觉得可以开口了。
    “等很久了吗。”
    无痛无痒的冒出这么一句,还不如不问。
    谢译被她事不关己的态度噎得胃疼,好不容易平息的怒又有卷土重来的气势。
    “在你不负责任地离开后璇姨发生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他的声音比黑夜还要冷,冻得祝福心跳都停止了。
    她没觉得自己不负责任,相反的,她只是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
    那些话也不出于报复或者任何,她认为如璇有权利知道,而她也应该据实相告。
    既然他将这列为一项罪名,并且执意扣在她的脑袋上,祝福接受,亦不觉得冤枉。
    “她怎么了。”那就关心一下,无可厚非。
    谢译静静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至少一丝破绽,但是没有。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男人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好似懒得理她,眼底晦暗难辨,少了挣扎。
    如璇确实没有什么危险。
    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将那些纸屑撕碎了塞进锁孔的,应该不是一次所为,只是先前都没有反锁也就无人发觉。
    祝福走后,如璇回房后锁了门,倒头便睡了。反锁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被打扰。
    入院这些年,安稳觉都是靠着药物,如璇几乎没有主动入睡的需求和能力。
    那日她说了许多话,也听了几句伤心的,身体发出矛盾的信号,眼皮沉得张不开。
    很奇怪的,精疲力尽却如释重负。
    这么多年压在心头的遗憾和悔不当初,一经由女儿口中说出来,她竟觉得轻松不少,像是得到了某一形势的宽恕。
    祝福做了恶人,话说完,事情过了,剩下的就是向前看吧。
    总不能一辈子拘泥于过去,她,他们,所有人,都是。
    还有一件事,谢译没提。
    祝福年后没去新陆传媒上班,纪得担心,在昨天去找她的路上被绑票了。
    歹徒虽是早有预谋,但这事的出发点是因着他的自私。
    谢译摘不干净也没想摘,得了消息赶到新陆时,陆禾没给好脸色,他认罚,一声没吭。
    城里一片乱,陆禾调了几条关系来找,最后是北堂陈家出面要人才将这事平了。
    在她家楼下等了几个小时,天亮到天黑,没底气一定能等到。
    总归也没别的地方可找,死磕到底也是一种办法,只是蠢了点。
    也就这一日,从昨天傍晚到现在,谢译尝尽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然后现在她问:等很久了吗。
    冷淡又无情,他会生气也难免,口气不善也正常,望眼欲穿也活该。
    他们又不说话了,谢译铁了心不找话题,也不轻易放过,就等着听她还能再说什么来气他,气死他。
    祝福倒是自在,抬头看,逼仄的四方天空黑得有些脏了,视线不明。
    老小区还有电线塔,四处交错间,将一栋栋石灰体建筑连接在一起,织出一张插翅难飞的线网。
    凝视了许久,攒够了力气,祝福突然开口。
    炙热的语气接触到寒彻心扉的空气瞬间产生一团团气态的白雾,模糊了世界的轮廓。
    “我跟你道个歉吧,谢译。”
    字眼滴水成冰,比零下的气温更凌冽,像一把把带着倒钩的利爪,刺进肉里,再拔出来,带着残酷的色泽。
    谢译像是没听清,转过头看她,面色恍惚,迷惘的眼睛里没了神采。
    祝福做好准备了,堂而皇之地回视他,认真道歉:“对不起,我说对不起了,真心的。”
    她是发自内心的,双眸闪着歉疚的光芒,那话比世上任何一种物质都坚硬难摧,生生砸在男人的心口上。
    忽然的,谢译低下了头,直愣愣盯着搭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捧在手心里岌岌可危的心脏被她拿了去,一把掷在地上,混着冬天寒冷的灰尘在水泥上打了几个滚,丢弃在路边。
    看不出血色了,黑乎乎一团,像极了丑陋的石头。
    谁都不会想要捡起来的,他变得脏兮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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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去男女主的感情线,我好像更执着于长辈间的温情脉脉。
    写多了,但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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