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的凌霄花已经发了新芽,正朝着花架一点点攀延而上,闯出一片盎然之色。
    搁在地上那一盆盆多肉植物饱满精神,多亏了周茹的照料,每一株都有爆盆的趋势,祝福估算着还得多买几个盆回来分一分。
    Z市的家具家电送来后,一室一厅的房子就显得拥挤了。
    她选了一套桌椅放在院子里,这下子喝茶真有了好去处。
    周茹近来愈发闲散了,请了个兼职小姑娘照看花店就当起了甩手掌柜,若非是重大节庆假日,并不上心。
    寻常周末她只去上午半天,过了中午先找祝福蹭一顿五中的食堂,再散个步回来,两人一道坐在院里瞎聊。
    “我看这温度一天天上来,回头穿了薄衣裳,你这肚子……怕是瞒不住了。”
    祝福捧着牛奶杯,小口小口抿着,这也是她犯愁的。
    天冷还好,毛衣加外套总能遮一遮,那时候月份小也不显怀,眼看着快五个月了,凸起的腹部已然醒目。
    她瘦,偏偏只胖了肚子,这就解释不清了。
    办公室已经有老师褪了冬衣,换成了凉爽雪纺衬衫,气候摆在那里,想瞒着也难。
    “当初说了代课,原以为一两个月,现在算算也有小半年了。”
    周茹:“那你怎么打算的。”
    祝福摇头,她没来得及细想,时至今日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多,真不行就辞职吧。
    只是要想找一个这么合心意的工作,不太容易。
    “再说吧,总有办法的。”她放下牛奶杯,伸了个懒腰,眉目松软几分。
    周茹瞅着她的气色,红润光泽,比刚到阳城那会儿不知好了多少倍。
    也替她高兴:“你这次回来,好像变了。”
    祝福微愣,故作不觉:“什么?”
    “脸色好了,神采也光亮了,从前你微微笑着,总感觉是硬逼着自己高兴起来,现在是实打实的好心情,那种装不了的打从心底漫上来的畅然。”
    祝福低着头沉思,这些变化她自己并不察觉,听周茹说起,又没法否认。
    其他不说,单单是夜里的睡眠质量,确实好了不少。
    从前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能惊醒,现在呢,常常是一觉无梦到天明。
    “是我吃得好睡得好,所以精神才好。”
    她笑着解释,也不知道听的人能信几分。
    周茹同意:“归根结底是你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吃好睡好,心宽体胖,是好事。
    解开了吗,祝福说不清。
    从Z市回来有半月了,那日在他的车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再醒来,分不清今夕几何。
    眨巴着迷糊的眼睛,看着他如从前一般温柔的神色,恍惚间,心里的某一处轰然瓦解。
    那人也很混账,指腹蹭着她嘴角嘲笑出声:“你多大了,睡觉还流口水。”
    一句揶揄将女孩的羞赧全数激活,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手背胡乱擦着嘴角。
    车内的旖旎跟着她开门下车的动作全散尽了,也好,至少没怪罪他搂了一路的越界亲昵。
    谢译耍起小聪明,一点都不笨。
    而懊恼和怄气,那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甩开与他相关的画面,祝福挥着脑袋试图清醒,至少在阳城,她不想被困在从前的漩涡里。
    换个话题吧,换个她一直好奇又没问出口的。
    “你呢,为什么会离开事业单位出来开花店呢。”
    当初冒着和师兄分手的大前提执意回家,又为什么在几年之后推翻一切重头来过。
    刚开始,祝福以为她开花店是梦想,现在看来又不全是,若真的热爱,那眼前这位消极怠工偷懒磨时光的神仙又是哪位。
    周茹洒脱地笑了笑,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得人很多,只是她从未说过罢了。
    “你相信能量守恒吗。”
    “嗯?”
    “人这一生,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有恒定数值的,倘若用光就没有了。时间是定量的,生命是定量的,食物补给的定量的,走过的路,跑过的步,获得的赞美和掌声,遭受的挫折和抨击,甚至连每个女人一生的排卵数量都是定量的。”
    “所以?”
    “所以,我只是将十六七岁来不及发挥的叛逆期放到了现在,每个人都会经历一场叛逆,时间早晚罢了。”
    祝福回想到从前的自己,多半任性,这话倒是不假。
    “我是听着家里安排长大的,从小如是。学什么兴趣班,文科还是理科,填志愿选专业,毕业后做什么工作,甚至交什么男朋友。”
    周茹说到这,目光黯淡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我也懒,他们铺好了路,我照着指示走过去就行,别说弯路,连岔路都没走过,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多少人羡慕我。”
    祝福问:“那后来呢,为什么不愿意了。”
    周茹停顿几秒,才开口:“突然某一天,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失去了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而这一份失去又恰是这些年的顺风顺水折算来的。人一旦安逸久了,再想索求争取一些什么就很难,特别难……
    我决定做出一些改变。
    是因为什么让我失去的,我就还回去,我不要这些好东西了,我只想要他。”
    她说到最后,声音清亮了几分,目光也笃定不少。
    祝福知道,周茹口口声声说的失去,就是徐子默。
    当初,他们为了各自的前途在人生的岔路口分道扬镳,各自为营,走得潇洒不留情。
    “那时候,你们简直是学校里的模范情侣。”
    忆起大学时候的无忧岁月,祝福的眼里多了些怀恋和向往。
    “确实,他是个满分的好男友。社团那些杂活累活都被他揽过去,我想要什么一个电话他就送来了,他兼职的第一个月薪水,给我买项链花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存进我们共同的银行卡里,他说攒够了首付,就买个小房子……”
    周茹笑着说起当年,眼里的眷恋久久不散,她才发现自己对爱的嗅觉迟到那么久。
    “怎么舍得分开呢。”祝福略带惋惜。
    她算是亲眼见证了徐子默对周茹的用心,也深知周茹此刻的爱意不假。
    “他是我妈妈给我安排的交往对象,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护士,我们一起在阳城长大,高一上学期他随着家里人搬去了别的城市,没想到在大学里偶遇。
    我妈妈对他,对他的家庭都很满意,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顺理成章。我不知道他是喜欢我多少,但那时,我只是走了一个爱情的捷径,不讨厌,也没那么喜欢,就那么处着。”
    “所以你们分手,是因为你不喜欢他?”
    想到分别,周茹怅然极了,眉眼都耷拉着,几分难过。
    “我之前在书里看过,有一种状态叫做回避型依恋人格,临床表现为只有在分手之后,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前任。我觉得很荒谬,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分什么前后。然后,啪啪打脸。
    分手后的第一年,我过得很自由,虽然少了他照顾,但并不觉得有差别。
    分手后的第二年,我妈妈开始给我安排相亲,定居在本地的男生,家庭工作知根知底,是结婚的好人选。
    不论是相亲还是短暂约会我都去了,然后,问题出现了,我发现徐子默成了我对外交往的障碍,我会不自觉拿别人和他做比较,这太本能意识了,根本阻止不了。
    比他差的人很多,比他好的人也有,这些都与我无关。好像不是他,就不行。
    分手后的第叁年,我开始疯狂想他,想念当初点滴,也尝试去忘记他。因为知道忘记比挽回更容易,所以我很努力地试了,没什么用。
    好吧,我就妥协了,现在是分手后的第四年,我想试着把他找回来。实在没戏,我就认了。”
    祝福:“就认了?”
    周茹点头。
    “因为爱情也只有一次啊,这辈子唯一对的那个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只能认。”
    “我是失去过了,才知道这有多不易。”周茹将最后一口水喝下,放下空杯:“如果再回到当初,我一定抛下一切和他走,或者用尽方法把他留下来,总之,不会那么轻易说分手。”
    “没有谁会无条件地等待另一个人到地老天荒,若真有那么一个傻子,这份等也有时间限定。
    等你耗尽了他所有的期待,回过头再去挽留,犹如镜花水月,看得着却抓不住,只剩徒劳。”
    那天傍晚,周茹走后,祝福独自留在小院里深思许久。
    那些字眼绕在脑海里盘桓不下,听着都是些怪力乱神的虚言,大多没什么科学依据,可细细琢磨,又好像就是这么个理儿。
    祝福想,换作是她无条件地等待一个不肯醒来的人,能做到吗。
    不论期限不求结局,她好像,做不到。
    到阳城的第四个月,夜里仍残留着寒气的霜味。
    坐在花架下,手里握着那杯已经发凉的牛奶,祝福抬头放空,看着茫茫黑色里点点星光,有一瞬间想起了在Z市的日子。
    郊区的别墅里有一片观星区域,吊高顶部由玻璃面搭建而成,夜里是一望无际的黑,天气好时就能看见星星。
    她抬头,脖子仰天折出一个拼命的角度。
    他看见了,搬了一把摇椅放在星空下,她摇着看着,困了就被他抱回卧室。
    与他有关的那些愉快或不愉快的回忆里,难得存着这幅好景致。
    她是不拘小节的脾性,做什么事都是尽兴而为。
    可乐是大瓶装的,猪排是双人份的,喜欢就大笑,讨厌就生气。
    所有的情绪都饱满丰盈,所有的爱恨都尽致淋漓。
    或许是之前消耗得太厉害,后来慢慢觉得省着点用也挺好,对事对物对人。
    那人近在咫尺时,想笑想闹,争执缠绵,将情绪烘托到最大化,就仗着他好欺负。
    分开后就不敢这样挥霍了,欢喜,难过,想念都习惯性往后缩一步。
    就好似现在。
    思念来得突然,等她细细回忆,却只舍得记起那对带着笑意的眼睛,柔软澈亮,似一簇光。
    其余的,留给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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