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从光华熠熠,来到昏沉的日落。
    夕阳西下,桃花林中,仲尼与程知远说了很多,而对于程知远来说,这更是一次从来不敢幻想的经历。
    仲尼,儒家的开道者,加在这个老人头上的荣光,是后来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天纵之圣,天之木铎,这是此时代中,世人便已经冠给他的称呼。
    孔子的最高政治理想是建立“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
    但是世间,人们都称赞三代时候的往古之事,但若是真要那些人回到三代的时候,又或者行使三代时候的思想,他们却是十分不愿意的。
    仲尼询问程知远,既然他也想创造一个天下为公的世界,那就并不和儒家的至高理想有半点冲突。
    那么,那些君王,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呢?
    “因为盘剥吧,贵族们习惯了自己的位置,庶人们也甘愿成为庶人,天下就是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来了,自夏启时开始,人间便是死水一潭,只有偶尔,才会绽放出璀璨的波澜。”
    仲尼:“是什么时候呢?”
    程知远道:“是汤伐夏桀,是武王伐纣的时候。”
    “新的事物,新的故事,新的时代,就像是浪潮,但是浪潮总有穷尽其力的时候,最后干涸,消失,融入沙土,沙土的上面,有后浪拍打过来。”
    程知远认真的摇了摇头。
    “死水是会臭的,但如今的天下,是浑而不臭。”
    “因为天下都在变化,列国都有竞争,不想被他人灭亡,那么不想灭亡,就只有变。”
    “诸多变法,从此而来。”
    “先生想要的,那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天下,不能实现。”
    仲尼问:“为什么?你不正外做这些事情吗?”
    程知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做的事情,难道仲尼不知道,不明白吗?先生啊!您是明白的,但您缺愿意糊涂。”
    仲尼摇头:“我是真的糊涂,糊涂这天下,为什么不能人人相善,正义的道理被摒弃在路边,无耻的道理则高居庙堂。”
    “世人追逐利益……”
    仲尼失笑,他曾经对一位国君说过,对万民有利的事情才要去做,如果是仅仅对贵族有利的,就不必去做。
    但是那位国君却并不这样想。
    孟子曾经称赞孔子,敬仰谈道:“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
    自人间诞生,从来没有出现过像是孔子一样的人物,这个枯朽的,骨瘦如柴的老人心怀天下,却屡屡碰壁,天下人都尊敬他,却不敢用他的道理。
    “武王钺说的有一句话,其实也是对的。”
    程知远看向龙素,又看回仲尼。
    “有的时候,血流漂杵,也是仁义!但是否流血,不是我来选择,而是天下人来选!”
    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涉及到改变天下之事时。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未闻有变法成而从未流血之事!”
    程知远道:“吴起,李悝,商鞅,申不害,赵武灵王!此间天地,多英雄!”
    “以秦为例,旧秦的太阳,是从东方升起,而新秦的太阳,是从西方而出!”
    “无利于万民之事,不当做,因为做了,不仅无利于万民,亦无利于国!”
    “旧时代的贵族们,已经如生根的大树,先生拿着甘霖雨露去哺育小树,但其实,更多的,还是给大树汲去了。”
    “如今我想和先生说,我拿着斧子与火把来到了这片树林,大树们都害怕我,故而,它们要驱逐我!”
    “夏启征伐天下使得天下部族不敢反抗他的威严,从此开始了一个时代,而如今,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万民也可以追逐这头迷失的鹿!”
    仲尼看着程知远。
    时间过去了很久,程知远与龙素已经离开。
    少年与少女,正是春华灿烂的年纪。
    像是刚刚吹来的风,像是田野中茁壮生长的秧,是欢快的云,是河水中细腻的沙,更是山野中,肆意盛开的野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但是已经快了。
    仲尼的身前,孟轲跪坐着,聆听他的教诲。
    “原来是这样……我在梦中所见到的,他把所有的……圣人都杀掉了……”
    “把一切都推翻重来,有些人是真的会死,有些人或许只是睡了……”
    “孟轲,你要帮他护道。”
    孟子道:“他想要的天下,是先生也想要的吗?”
    仲尼:“路,总要走一走。”
    孟轲摇了摇头:“激进了……先生以前,必然不会同意的。”
    仲尼:“你不激进,但你努力了这么多年,可有什么大的成效吗?”
    孟轲哑然,又缓缓摇了摇头。
    “荀况与世间的道理同走,你斥责他,说他虽然尊奉礼却依旧在走着破坏儒家的路,但结果,你的道理没有人用,他的道理,很多人都心向往之。”
    孟轲不敢置气。
    仲尼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批评你,你也不是我的亲传弟子,我只是在说……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但是儒家的道理,仁义的思想,不会消失,希望后来者不要曲解仁义的本质。”
    “志士仁人,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仲尼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叔仲会与孟轲都连忙去搀扶他,而仲尼却打掉两人的手,喘息着道:“你们知道,我当年杀掉少正卯的原因吗……”
    孟轲道:“儒家弟子都有此闻……但,弟子有问,先生所说少正卯五罪,其实与程知远也……”
    “是啊,法家之言,虎狼之辞,他在死前嘲笑我:仁者也要吃肉喝酒,夫子脚下没踩死过蚂蚁吗?”
    “我要去见他啦……谁说我没有犯错呢,劝解的善不如杀伐,原来那个时候,就应该推掉了……”
    仲尼开始呕血,这时候,桃林的深处,荀况,勾践出现了。
    “荀况……来,坐,坐……越王也请……老了,人之将死,不能周全礼数……”
    勾践一眼看破了仲尼的问题,惊悚道:“你……这是用道术在借命!”
    仲尼颤抖着抹掉嘴上的血:“因为我还想来见一个人……我还有一个梦没有验证……”
    “我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腐朽的老木头,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后世的人会怎么看我呢?”
    仲尼笑着,却很虚弱,他的性命犹如风中残烛,又像是太阳西坠前最后挣扎的光辉。
    “啊,他们大概会说,仲尼这老头的道理,不堪大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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