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济府老王爷生三个儿子,长子成礼袭了王爵,近五十年纪,乃是内务府大臣。外来进贡的民间商贾,逢进京必得备厚礼去他府上巴结。庚武预备先送一份礼去醇济王府,再去端王府拜访便显得自然而然,不至于叫人猜测他与铎乾内里的关系。
    如此寻思着,正待要踅步告辞,“咯咯咯——”面前却忽然飞来一只白羽毛蓝尾巴的漂亮山鸡。晃身躲过,尚不及站稳,身后又一群老小太监猫腰弓腿猛扑过来。
    “抓住它,抓住它!别叫它飞出宫去喽!”
    “哎唷,这老妖鸡,怎的比咱们九爷还难伺候!”一群人大呼小叫,这个扑,那个拽,也不知道谁不小心磕着了谁的牙,谁不要脸咬着了谁的屁股,闹哄哄成一团。
    那山鸡许是受了惊吓,越抓它越发扑腾得厉害,把一条宫巷弄得鸡屎鸡毛满地乱飞。
    “呜呜~~今天抓不到它,回去一个个砍了你们脑袋!”一名七八岁少年哭叱起来。着一身华服,戴金边小圆筒帽,生得俊巧好看,却高坐在老太监肩头颐指气使,了不得的霸道。
    这皇宫里真像个戏台,一忽而一出戏。大张见状啧啧喟叹:“好大的口气,这位小爷什么来头?”
    身旁站着的差官顺口应道:“谁?皇上已故贞妃的九皇子,被老太后收在跟前养着,太后可怜他没娘疼,打小把他宠得没边儿,整个宫里就没人敢忤逆他。今儿个还好,是只鸡,上一回玩眼镜蛇,几条蛇大晚上钻进澡堂子里,差点儿没把宫女们吓死!”
    正说着,一名太监忽然把山鸡尾巴拽住,那山鸡受惊挣扎,“咯咯咯”见人就啄,小太监死活不敢松手,被拽得忽左忽右。眼看就要往庚武眉间啄过来,庚武侧身一躲,伸手把鸡脖子一攥,双翅拧紧,轻巧就抓在了手里。
    递回去给太监。
    那动作一气呵成,只看得九皇子永恪眼睛一愣一愣。
    “哎唷——”嘠瘦小太监才接过去,鸡却又飞将起来,跌得他扑了个嘴啃泥。
    “哈哈哈哈,看你笨的!”把永恪笑得前俯后仰。老太监怕他从肩膀上晃下去,吓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永恪笑够了,忽而却又把脸一沉,指着庚武命令道:“你,替我把它抓回去,给我老祖宗。”
    看这小家伙顽劣不恭,像极了梅二小时候。庚武对他可没好感,不亢不卑打了一拱:“草民乃一介布衣,不得擅自鲁莽入宫,还望九皇子恕罪。”
    永恪不高兴地撅嘴了:“我父皇最疼我,老祖宗也最听我的,我说你能你就是能!”见庚武年轻帅气,身手不凡,竟然还不吃自己这一套,心里可新鲜。吃溜溜从老太监肩膀上滑下来,走过来扯住庚武的袖子,拖着他跟自己走。
    “我还得拜你为师呐!”永恪说。
    拜师?拜什么师?
    废话,自然是叫他教我怎么抓鸡!永恪踹了小太监一腿,疼得小太监嗷嗷叫。奈何七八岁的个子,矮矮的才到庚武手肘,哪里拖得动他,急得不行了。
    “九爷原来在这里,太后她老人家找不到您,叫我来催呐。快随我回去,扯着一个外人做什么。”几步外的萋幽宫巷里传来清灵女声,似春日淅沥的雨水,歌儿一般动听极了。
    有裙裾声扑簌簌擦着微风走过来,看到女人一双未缠足的秀脚儿,在三步外却忽然停住。
    “我不走!我今天就要这哥哥把山鸡抓进宫里去!”永恪缠着庚武耍赖皮,差点儿都把小身板爬他背上去了。
    “恕难从命。”庚武清伟身姿巍然不动,不耐地把小赖皮鬼扒拉开。他看他就像看曾经嚣张跋扈的小梅二,没好感。
    “麻烦这位姐姐把他领走,草民还有旁它事务要办……”抬起狭长眼眸向来人看,那末了的“办”字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间,蓦地顿住。
    那对面的女子是谁?尖下巴水清眸,着一抹粉荷色滚花边儿缎褂,映得双颊粉嫩娇好;梳一陇小抓髻,胸前婉垂下来青丝二缕,正好将曲线莞尔勾勒。应该是早就看到了他,所以明明正要走过来,却在三四步外忽然顿住。揩着手帕,清清俏俏惹人动不了狠心肠。
    小个子?庚武蠕了蠕嘴角,似不可置信。
    一个从叛乱的镇西王府出来的女人,她怎么可能还出现在宫里……又或者并不是她。这世间一眼清澈的也并非她独有,江南长大的秀荷又何尝不是?
    秒秒间思绪翻转。
    “哎唷,素玥姑娘您可来了!咱九爷谁的话也不听,就难得肯听您说两句。快劝劝他,奴才们被这山鸡耗了一上午,老腿都快要耗断喽。”老太监扭脖子回头看,看见是醇济老王府的素玥姑娘,一下子就像见着了大救星。
    这小冤孽发起脾气来可要人命,素玥咬着嘴唇,定定地凝了庚武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吧,不然他非闹腾个没完。太后娘娘正在园子里邀人赏花,客人们多,不碍事。”
    她却不敢多看他,说完就揩着帕子自己在前头走,走两步,又恐怕他不肯随上来——因为知道他原是个轻易不屈挠的性子——停下来睇了一眼,睇见那青白砖石上他清逸的袍摆并不曾离去,方才放下心来继续走路。
    四月的花枝儿从宫墙内探出,微风缱绻着芳香把人面吹拂。庚武凝着素玥衣袂蹁跹的清影,看见她揩帕子的手心一直攥着袖边儿,这习惯还是改不了,一紧张就不自觉地攥袖边。
    他便知道是那个狗皮毡帽下弱不禁风,却偏又倔强的小个子了。
    东北冰天雪地的大营里,厚重的狗皮毡帽和糙布大衣把她裹得只剩下一截三角下巴,竟不知褪去粗粝的捆绑,着了女儿红妆的她却似这般雪梅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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