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对华苓说的,还都是好话,华苓也不能就不回应了,遂笑了笑道:“黄三娘过誉了。”
    黄三娘察言观色,知道华苓对她观感并不是那么好,她绞着手,垂下头来说道:“想来谢九娘子并不知晓三娘的来历罢……三娘原是吉州人士,三年前家中遭逢巨变,仅剩了三娘孑然一身,如今寄居姑母家中,便是六品侍御史陈家。”她抬起头来,浅浅地朝卫羿和华苓笑了笑,笑容里隐约是黯然。
    这么一个原本父母亲人俱在身边,生活优渥的女孩子忽然间遭了大难,如今只得寄居篱下,遭遇也是可怜。不过,侍御史陈家,好像和二娘嫁的秘书少监家有些亲戚关系的吧。
    世家大族之间世代通婚,要是追根究底起来,几乎任何两家之间都能扯出些亲戚关系来的。
    华苓心里对对方的排斥淡了淡,轻声说:“我知道你。三年前,你家的案子在金陵审理,那日我也去了旁听。记得那日三司审定,请你姑母家照顾于你,原来你的姑母家是在金陵。”
    “谢九娘子竟去听了我家案件的审理,这份关顾,三娘感激不尽。”黄三娘重新朝华苓敛衽一礼,她的眼眶就红了,似是要哭,但是她却还是笑了起来,说道:“金陵富庶繁华,三娘得以受姑母一家照顾,在金陵居住几年,是十分受用的。”话虽是如此说,黄三娘却轻轻叹了一息。
    华苓眨眨眼,对方这是想要她继续问下去?但是她偏偏不想这么做,在这里耽搁了挺长的时间,三更都快过了,再不回去,大郎肯定要出来找了。
    于是华苓说:“逝者已矣,我们朝前看便好了。金陵是极好的,繁华富庶,水土养人。——我们出来许久,怕是家里哥哥都要出来寻找了,不便与黄三娘多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黄三娘立刻便福身歉道:“是三娘唐突了。时候不早,不该在此时耽搁卫都尉与谢九娘子归家的脚步。”
    黄三娘的眼睛往卫羿面上望了一望,却发现这位年轻有为的都尉一直对她的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微微失望。
    华苓赶紧说:“你多礼了,总有机会再遇着的,到时我们可以再多说说话。就此别过。”
    “走罢。”卫羿牵起华苓的手,朝黄三娘点点头,转身便走。
    “谢九娘子!”黄三娘在后面呼了一声。
    华苓回头,黄三娘追上来,绞着手指,十分难为情地说道:“谢九娘子,下月月头便是我的笄礼……虽然十分冒昧,但是能否邀请谢九娘子来观礼?若是谢九娘子愿为赞者,三娘更是求之不得……虽然来了金陵三载,但是守孝三载,深居简出,三娘并未认识到多少出身高贵的朋友,想到谢九娘子当年愿去听审我家的案件……若是谢九娘子并无此意,三娘也绝不敢强求。”她眼神恳切希冀地看着华苓。
    华苓有点无语,才见过一面,请她去笄礼?黄三娘说冒昧,还真是冒昧得很。
    笄礼对女孩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场活动,家族为她办的规模大小,来宾多少,都对她日后的嫁娶、交际有影响。
    华苓这几年参加过许多娘子的笄礼,自己家姐姐的,别家娘子的,但大家都会有默契,下帖子邀请的亲朋都是熟悉的、关系好、情分好的那一部分,若是萍水相逢的人,谁会贸贸然请人家去参礼呢,帖子发出了,被硬生生驳回来的话,可不是成了笑话么。
    “对不住了,黄三娘还是请别的朋友罢。”
    那边的几个小娘子走了过来,相比黄三娘,她们穿得就富贵多了,完全是金陵世家娘子的作派。
    华苓不认识她们,但很明显的,她们都认识丞公家的女儿,当下都是笑着福身施礼,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之后,领头名叫陈茹笙的娘子笑着说道:“卫都尉,谢九娘子,我家表妹说话恐怕有些不妥当,若是有所冒犯,你别怪她,她还小着呢。”黄三娘勉强笑了笑,跟着施礼,垂下的眼中闪过怨恨。
    “没有这样的事。”华苓笑笑,陈家娘子们也不多话,立刻把黄三娘拉走了,华苓好像听见了其中一个嘲讽地说:“攀什么高枝,你攀得上么……”
    ……
    卫羿牵着华苓走进酒肆,果然三更都快过了,酒肆一楼是侍婢仆役们吃酒歇息的地方,看到两人回来,金瓶和卫旺、黄斗同时迎了上来,金瓶看了卫羿一眼,有些责备地道:“郎君也出外太久了,方才大郎君才下了楼来寻我们娘子,寻不到人心中十分焦急。”
    卫羿就好象听不见金瓶的埋怨,淡定得很。卫旺和黄斗喝得一身酒气,在一旁挤眉弄眼。华苓把手抽回来,问道:“大哥他们都在楼上呢?”
    金瓶赶紧把人的动向都简单说了一轮:“是,大郎君与郎君们仍在二楼吃酒,七娘子与王家几位小娘子到河边猜灯谜去了,还有王三郎君。二娘子、三娘子请你回来之后,便去三楼说话呢。”想了想,金瓶补充说:“还有,方才晏河长公主也打我们酒肆门前经过,问了问你不在就走了。”
    “嗯,没事。”华苓点点头。
    元年五月里晏河生孩子难产,元气大伤,这几年为了养赵戈是殚精竭虑。再加上要将工坊重整旗鼓,华苓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是在透支精力。但是毫无疑问,这两方面晏河都表现得很好——赵戈实岁还不到三岁,但那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子,长得很壮实;而金陵的西市工坊,也慢慢恢复了多年前的名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产一样新技术,比如漂白纸张的方法,比如在马车上应用弹簧减震。
    现在大丹各地世家,在王谢等大族建了研究坊以后,也都跟风做起了差不多的事。但并不是谁都能轻易对各领域的技术做出些改变来的,即使这些技术在后人看来多数都十分简单。晏河和她的工坊的优势依然很明显。
    不过如今晏河已经学乖了一点,有些技术来得容易,又容易被破解的,比如漂白纸张的技术,她就部分地释放给大丹子民使用,如今好些地方都能出产很白的纸张了。
    这让晏河在丹朝民间有了很不错的名声,对这位大长公主看不顺眼的还就是世家大族了。
    如今华苓和晏河的关系也是有史以来最亲近的时期,每隔一段时间,总会碰个面。
    问过了没什么大事,华苓便要跟卫羿一道上酒肆楼上去,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跑过,在酒肆门口摔了一跤,大哭起来。
    两个胖婆子赶了上来,一把将那小孩抱了起来,嘴里甜声哄道:“乖乖,我的好孙孙,莫要闹脾气了,与孙孙街市上买饴糖吃去啊!”
    那小孩扭得很厉害,大哭不止,酒肆门口灯笼光芒不亮,华苓没有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倒是卫羿冷声道:“擒住那两人。”
    卫旺和黄斗是听惯令了的,当下如狼如虎抢出去,一把将两个胖婆子都扭住。卫羿过去将那小孩抱了起来。那小孩在卫羿手上哭着扭来拧去,不过卫羿手劲儿大,区区一个小孩自然挣脱不开。
    回到较亮的光线下,华苓才看清了,这是赵戈。她的面色变了,伸出手将赵戈抱了过来。“赵戈,你怎么在这里。”
    赵戈认出了华苓,抽抽噎噎地把两手抱住了华苓的脖子,小脸蛋也靠到了华苓颈窝里,眼泪鼻涕很不客气地把她的衣裳糊了一片。
    卫羿眼神不善的看了这小孩儿一眼。他知道华苓和晏河关系好,不然即使看到门外是个皇子,他也不会理会。
    “似是拍花子。”卫羿看着被扭进来按在地上的两个胖婆子,冷声道:“尔等何人?坦白说出,或饶尔等一命。”
    卫旺两个下手极狠,两名胖婆子已经被卸掉了双肩、双膝关节,被扔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大声哭喊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等并不知此是贵人家的孩子!我等只是鬼迷心窍,见这小郎君独自走在街面上,衣装富贵,方才起了坏心……”
    华苓盯着那两个婆子看了看,皱起了眉。这两人穿得有点富贵又并不打眼,就像金陵最常见的妇人,应该是打扮成这样,才好在街市中伺机哄骗小孩。不过,希望这两人真的是恰巧遇着了赵戈吧,如果是别有用心……老实说,晏河树敌的本领是很强的,从皇宫里到皇宫外,看这位大长公主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
    “塞住她们的口。”华苓皱起眉说。审问交给晏河就行了,不用他们管。
    不用卫羿吩咐,卫旺和黄斗很有眼力见儿的立刻将两个胖婆子衣摆撕了一块,狠狠堵进了她们嘴里。这几年华苓年年都记得给他们置办节礼,在卫羿手下这些个军士心里建立起了一个十分‘伟岸’的形象,难得能听未来主母一回吩咐,他们可是殷勤得很。
    华苓扭头叫道:“谢余。”大郎身边的得力助手谢余立刻从围过来的仆婢中走了出来,拱手肃容道:“请九娘子吩咐。”
    华苓点了一个仆役上楼去告诉大郎,然后朝谢余说:“领几个人出去寻晏河长公主,告诉她赵戈在我们这里。”谢余赶紧点了人去了。
    郎君们得报,立刻有几个下了楼来。大郎看了看赵戈,笑道:“这孩子怎地走失了,幸好给小九看见,不然长公主也是焦头烂额。”
    华苓叹气道:“不是我,是卫五看见的。多亏他警醒。”
    “小事。”语气很平淡,但卫羿看了眼华苓,眼里透着得意。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华苓会笑的,卫五这人怎么这么幼稚。
    赵戈在抽抽噎噎,华苓轻轻拍了拍他小小的脊背。这孩子哭出了一身的汗,都把他身穿的厚袍子从里层洇湿到外层了。
    王磐和大郎等人看看没什么大事,让他们要用人手就来说,就上楼去了。
    倒是王砗留了下来,笑眯眯地朝赵戈伸出手道:“这是赵戈啊,来,叫我抱一抱可好?”
    赵戈从缝隙里看了王砗一眼,紧紧地把脸埋在了华苓颈窝里。
    王砗笑了笑,收回了手。
    黄斗很聪明地给华苓搬来了张高椅,于是她舒舒服服地抱着赵戈坐了下来,赞赏地看了黄斗一眼。这个黄大斗能成为卫羿的左右手,眼力劲儿是有的。
    晏河带着十来个仆婢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赵戈,扑过来将他抢了回去,厉声骂道:“叫你不要乱走,怎的不听娘的话?”
    ☆、第143章 相依为命
    143
    赵戈回到了母亲怀里,两只手抱着母亲的脖子。但这可怜的孩子还来不及高兴一下,晏河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打了好几下,啪啪啪啪,赵戈又大哭了起来。二三岁的小孩子哭嚎起来也是中气十足的,又尖又利,华苓忍不住揉了揉耳朵,说道:“他还小,知道什么?你打他有什么用?”
    晏河冷冷地说:“打他是为了叫他长点记性。叫他知道这世界上总是坏人多,好人少。叫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努力,不警醒,叫人连皮带骨吃了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极讽刺,晏河针尖一样的视线在在场的人们身上转了一圈,被放在酒肆一楼里吃酒歇息的仆婢们,好些都不敢与她对视。
    虽然已经养了个儿子,但这几年来,这位丹朝的大长公主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容颜如画。但她身上最迷人的,并非美貌,而是身上一份尊贵的气势,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了。
    王砗双手笼在宽袖之中,笑道:“世人都说三岁定八十,公主待小郡王严厉些,也是为了他好。”
    晏河冷冷地看了王砗一眼,没有搭理他。倒是缓容对卫羿道:“这回多亏了卫五郎帮手,我儿才安然无恙。回头我定送上大礼为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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