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在田野中飞驰着,火红的鬃毛扬起时犹如血焰沸腾。
    几个干活的农夫直起腰来,好奇看着马背上的人,那似乎是一对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女。
    “姐姐,敏敏有话要说……”
    细弱的喘气声在颈边浮动着,温热又湿润,又在风中逐渐变凉。
    “我们快到了,你有话以后再慢慢同我说。”琳琅抬头看见小镇的木质牌楼,放低了声音。年关将近,牌楼也焕然一新,漆得很鲜亮,两侧各挂了红艳艳的灯笼,透着浓烈又张扬的喜气。
    骏马很快停在一家医馆前。
    她让药童帮她把人从马上弄下来。
    琳琅扶着人,往阶梯上走。
    少年喉咙闷哼一声,痛苦又压抑。
    药童哆嗦了一下,地上滴落血花。
    孙英韶眼前一黑,软软往后倒下去,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半分的支撑力气。
    琳琅今天的体力消耗过度,手臂一痛,差点没接住。
    最后两人坐在地上,孙英韶侧躺在她的腿上。
    “麻烦让你们医馆的大夫出来!”琳琅扶住他的脑袋,冲着药童皱眉,“他胸口挨了一枪,流了很多血。”
    药童连忙往里边跑。
    琳琅低头,见他瞳孔开始呈现不妙的涣散,立马双手捧住他的脸,手指头轻柔摩挲着他的耳根,“敏敏,大夫快来了,你再坚持一会。”
    “姐姐,疼。”孙英韶用那双失去了焦距的眼看她,嘴里咕哝出了几个单音节,很模糊,她听得不太清。
    “敏敏……疼……”
    这回她听清了。
    “哪里疼?”她俯下头来,黑发垂落在他的大氅上。
    “疼……”
    他无意识蜷起眉头,微微抽搐着,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开阖着,却发不出任何能够被听见的声音。
    直到她的吻落到唇瓣上,少年枯水般的眼眸陡然亮了一瞬,像是刹那的烟火在夜空中绚烂开放。
    “对、对不起。”明明是少年的嗓音,却有了男人的沙哑与成熟,“敏敏可能,没办法继续保、保护你了……”
    不过,他的姐姐那么聪明,就算没了他,应该也能活得好好的。
    琳琅伸手轻轻拨着他汗水濡湿的头发,少年的睫毛也是湿漓漓的一片。
    “姐姐……再叫我一次……敏敏……”
    他突然抓住了琳琅的手腕,紧紧的。
    少年的脖颈浮现了青筋,眼珠子也渐渐发红了。
    “敏敏。”
    “嗯……敏敏在呢……一直都在……”
    她的手被少年扯到了面上,然后,缓缓的,盖上了他的眼。
    遮住了最后的一缕光。
    少年颊边带笑。
    姐姐的手,比以前更温暖了。
    琳琅手心覆着少年的眉眼,微微仰头看着天空。
    下雨了。
    远方的山岭浸染了翡翠的灵气,又似美人的眼波,盈盈一瞥妙不可言。青石铺就的石阶悄生苔藓,与周围的静寂相融。
    “哒哒——”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直到走到一处墓碑。
    油纸伞往后轻轻一抬,搭在女人的肩上。
    她穿着一袭稍显素净的旗袍,长发盘绾,斜斜插着一支玉簪。怀里捧着一束纯白无暇的百合花。
    “我来看你了。”
    沉默许久,她缓缓开口。
    “明天,我要结婚了,以后就不会来了。”
    琳琅抬手,拆卸下耳饰,同鲜花一起放在墓碑边。
    她站了一会儿,雨声渐渐消散了。
    “啪——”
    琳琅收起伞,沿着小径下山了。
    三天后,街巷出现了一支迎亲队伍。
    罕见的是,新郎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少年郎君,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威风凛凛去娶亲。深黑色的大氅随意披在显出宽阔姿态的肩头,仅用一条银链扣着两端的丝绒硬领,英气勃勃中透着矜贵气息。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锣鼓声蜿蜒了一路。
    殷红的婚轿即将经过当地的一座颇负盛名的佛寺,喜娘指挥随从的少女们展开了准备好的红绸。
    在娶亲的习俗中,如果在路途中碰上了寺庙、水井、祠堂、大树等,都要把娶亲的轿子遮掩起来,目的是辟邪。
    新郎对这些熟稔于心,也配合着她们放缓了步伐。
    凉爽的风吹起了轿子的纱幔。
    红色盖头下缀着流苏,掀起时摇摇曳曳,隐约可见新娘的眉眼轮廓。
    有人坐在佛寺前的大树歇脚,呆呆看着这一幕。
    下一刻,红绸将轿子严实遮掩起来。
    庞大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离开。
    “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
    “绝无什么……来着……”
    “咦……我哭了?为什么……”
    “真奇怪……”
    有人在佛像前茫然无措。
    有人在堂屋里拜堂成亲。
    “恭喜恭喜,天作之合啊!”
    “你小子,居然比我还早结婚!”
    “来来,不把这一杯干了,别怪兄弟等会婚房闹得凶。”
    “嗷——新郎官打人了!还没有天理了!”
    新郎挑了挑剑眉,“在这里,我就是王法。”
    “哇,不就是成个亲吗?有什么好嚣张的!”
    “就是,山大王,新娘子跟着你也是受累!”
    “哈哈哈,你把人看好点!”兄长们幸灾乐祸,“要知道婚礼也有抢亲这一类的习俗哦,嗷,好痛!混蛋你的脚踹哪里呢?!”
    新郎以绝对武力镇压了闹婚房的宾客们。
    “吱呀——”
    一对黑靴停在婚房前,深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贴着大红双喜的房门。
    彩灯一盏悬挂在房檐上,垂下来的胭红流苏被外头的夜风温柔拂动,投在地毯上的影子也陡然暧昧招摇起来。
    他用后背抵着,慢慢关上了门,走了几步,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返回去认真上了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回来了?”
    内室传来一道女声。
    少年新郎瞬间红了脸,支支吾吾,手无足措,然后强装镇定,回了一个轻不可闻的“嗯”。
    他悄悄掀开珠帘走了进去,后来一想自己是正经的男主人,这样未免太怂了,于是故作沉稳咳了一声,“让你久等了。”
    “不久。”徐徐的柔声似湖波般漾开,“你来了就好。”
    明明是安抚之话,然后……他更害羞了怎么办?
    细瘦的手指拿起了一柄玉如意,挑起了盖头。
    她也缓缓抬起头来。
    眼尾染了春霞的绮丽,与那朦胧的烛光衬映,又添了几分艳色。
    他呆滞了。
    “敏敏小夫君,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孙英韶被她话语里某个字眼刺激到了,下意识就反驳,“不许叫我小夫君。”
    “嗯?”
    她似笑非笑,“怎么,刚拜过堂,现在就要摆大夫君的威风吗?”
    “姐姐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立马急了,抓着她的手。
    少年手心冒汗,比平常还要紧张百倍。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玩着他的手指,孙英韶的体温急速上升,很快就黏糊糊成了一片,他在琳琅诧异的目光中抽回了手,往背后的裤子偷偷擦了几下,“那个,我们先喝合卺酒……”
    琳琅含笑说好,于是少年更没出息了,红着耳根牵着人到了桌案边。
    两瓣开得很整齐的葫芦瓢上缠系着红线,盛着清亮的酒水。
    两人同时拿了起来,放到嘴边。
    她的小夫君一边喝着,一边抬起星眸偷偷瞧人。
    姐姐今天的唇脂红得很诱人,这个观察教他不禁吞了好几下空气。
    “好看么?”
    “当然!”小夫君想也不想回了一句,等他看见对方嘴角的捉弄笑容,什么也不愿思考了,他规规矩矩放下葫芦瓢,然后恶狼一般扑到琳琅身边,把人轻轻松松半抱起来。
    琳琅象征性挣扎几下,他抱得更紧了。
    孙英韶将她放在紫檀拔步床,又轻车熟路给她拆了头上的华美凤冠,随即就是耳环、项链、玉镯,最后他蹲下来,脱了她的绣鞋。少年身体哆嗦,轻轻剥开了薄透的罗袜。
    他怔怔看得失神,对方突然收回了脚,钻进里边,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啧”声。
    孙英韶被这嘲讽的笑声给激出了胆量。
    “啪——”
    琳琅被小夫君捉住了,床褥间的红枣、花生、桂圆等小物同样被少年的掌心拂开至一边。他双臂撑在她的脸颊边,虎视眈眈瞅着人,似乎在沉思着哪一处下口比较适合。
    最终把掠夺的视线定在她的唇瓣上。
    孙英韶俯下背脊,一只手指头抵住他的眉心,“还胡闹?你的伤还没好。”
    他有些不太高兴她那哄小孩子的语气,但还是乖乖地说,“只是小伤而已,又不像之前是胸口中枪,你不用担心。”
    孙英韶到底还是撑过了那一场生死大劫。
    那天,他即将昏睡过去之前,朦胧中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想着她还在外边,万一淋湿了没人照顾怎么办?他就凭着那一口气,等到了飞快跑来的大夫。
    修养半年以后,他又生龙活虎了,接替孙行长之位,正式成为上海滩的大银行家,一举一动受到各方关注。
    “真的?”
    “真的!”
    他见她笑了,鬼使神差握住她的手腕,往颊边挨着一下。
    渐渐的,他贪恋那温软,越来越不满足。
    龙凤花烛彻夜燃烧,映红了窗边的蝴蝶飞舞剪纸。情深之际,他用嘴唇轻触她的耳廓,心如花团锦簇,更有蝴蝶招摇不休。
    “姐姐……别拒绝敏敏……敏敏对你好……”
    少年吻着她,额头渗汗,声音已经软化得不像样,仿佛无数只小钩子扯着心脏最薄弱的一块,除了投降别无出路。
    尽管意识已经失控,模糊到一个可怕的边缘,他仍旧记得温柔地用手掌抚住她的头顶,免得接吻的时候一时不察,撞上了床边的镂空雕花。
    “姐姐。”
    “姐、姐姐……”
    “敏敏……嗯……是你一个人的小夫君。”
    从天真无忧的小先生,到如今名动四方的大银行家。
    敏敏始终是你的小夫君。
    可欺负可依靠可安心可度尽余生。
    为你——
    我愿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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