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簌簌下了一场细雨。
    芭蕉新绿,杏香染衣。
    婚房内,将军鸣金收兵,声息暂歇。
    燕国公搂着人,大掌抚摸着妻子的脑袋。她的头发又软又细,宛如色泽亮丽的黑色绸缎,还略带潮润的湿气。他颇有些爱不释手把玩着,不舍得放开。
    “热。”
    对方嫌弃推了推燕国公的胸膛,示意他离远点。
    燕国公没动。
    对方倒是利落翻身,挪到了床里边。
    燕国公的胸口微微震动,“求完为夫便嫌弃了,夫人做人不厚道。”
    他见人真的睡得熟了,没回应,失笑摇了摇头,伸展长臂,把琳琅踢到角落里的被子抖开来,又将人卷了过来,给她好好盖上。
    怀里的人嘟囔着还想挣扎,燕国公抬手拍了拍她的小翘发,力度轻柔。
    “给为夫安分点。”
    仿佛察觉到了某种威胁,小妻子果真不动弹了,乖乖依偎着丈夫睡去。
    次日,天光放晴,琳琅幽幽转醒。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旁边的位置,紧接着被一双粗糙大掌握住了。
    “夫人找什么?”
    上方传来沉厚的男音。
    此时琳琅还有些意识不清,模模糊糊地说,“嗯……找一只坏坏的欺负人的夫君。”
    燕国公轻笑,把人半抱起来。女人的脑袋懒懒往后仰着,凌乱的黑发散得四处都是,他拨开了遮住脸的头发,好让她能顺畅呼吸。
    男人一边替人穿着衣服,又说,“许是夫人记错了,没有坏,也没有欺负,一只好好的夫君在此,夫人快快醒来认领。”
    回应的是一只脚蹬在他的面前。
    真是横行霸道。
    燕国公捉住了那细细的脚踝,套上纤薄的罗袜。
    等琳琅醒的差不多了,她已经坐在了铜镜前,任由丫环给她梳起妇人的发髻,燕国公就在一旁坐着认真观摩,神情颇为闲适。
    琳琅倒是没什么,就是丫环被吓得手抖。
    这是一个位高权重、炙热绝伦的男人,他所在的地方,可以是天下权力高度汇集的中央朝廷,可以是烽火连天马革裹尸的边境战场,但众人完全想不出来,这个近乎被神化的男人有一天会温存在香闺红袖里,看他新婚妻子上妆描眉。
    小丫头手颤得更厉害了。
    “你看看你多吓人,把我的丫头唬成什么样了。”琳琅是个敢捋虎须的,随手给人扔了一盒子颜色艳丽的绢花,“数数有多少朵有多少瓣。”纯粹是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然丫环哪有心思给她上妆?
    燕国公上无双亲,琳琅一进门就成了最大的女主人,因此她不用敬茶,而是等着被别人敬茶。
    这个“别人”,也不是谁,就是她新出炉的继子了。
    她这回可是要赶着去给下马威的,不艳压全场怎么行?
    年长的丈夫还真照着妻子的话做了,细致拨弄之后,一丝不苟汇报上级说,“三朵绢花九瓣,六朵绢花十二瓣。”
    此时琳琅也盛妆完毕。
    “好不好看?”她转头问。
    燕国公听她问了,于是凑过去,双手捧着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用指腹擦了擦她的唇,削去一些胭脂,“这就很好了。”
    他捏了捏妻子微凉的手心,确认她不用再添衣裳后,就带着人去正厅了。
    已经有人在了。
    世子爷显然是被他的随从给架着出门的,衣裳稍稍凌乱,看上去很颓靡。平时他们也不敢这样以下犯上,可谁叫国公府的男主人发了话,为了小命着想,随从们只好冒着世子爷那满是杀气的目光硬生生把人给抬过来了。
    “还杵着做什么?给母亲敬茶。”
    燕国公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由于是新婚,国公大人穿了件枣红蝙蝠纹的长衫,腰间垂着墨犀角,衬得人丰神俊朗,精神极好。
    沈管家之前迎着人过来时,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大人向来钟爱黑麻与银灰二色,除了那火红的婚服,沈管家还从未见过大人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再一看国公夫人,同样是绛红色的衣裙,犹如夭夭新桃。
    沈管家哪里还有想不明白的。
    “敬茶?”
    燕昭烈嘴角挑着一抹冷笑,“就凭她?也配?”
    琳琅稳稳坐在女主人的位置上,拨着手腕间的翡翠镯子,这还是趁她睡着时,男人给她套上的,大小十分合适。
    作为新任女主人,面对这少主人的挑衅,她该做什么呢?琳琅没有说话,只是略微侧过脸,看她国公丈夫的意思。
    燕国公抚了抚琳琅的手背,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转过头,男人唇边的笑意收敛得一干二净,旁人的人埋头缩颈,不敢对视半分。
    作为一个见过风雨、岁数渐长的丈夫,燕国公无疑是成熟而且睿智的,他耐心引导着妻子,包容她的胡闹。
    可作为一国栋梁、一府之主甚至是久为人父,男人就显得严苛多了。
    妻子于他,是想要相携半生的人,是烙在血脉上生生不息的温柔,他有足够的耐性去教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不能做,什么要警惕。正因为一生时间充裕,所以他不着急,更愿意以一种春风化雨的姿态引领着人。
    而且从私心出发,他也不舍得用严厉的态度去责她、骂她。
    反正这人以后是要护在身后的,哪怕是她捅了天大的娄子,丈夫为妻子善后,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儿子不同,他日后是要继承国公府的,也许在某种机遇下,少年要远离父母,出门交游治学,明理格物,建功立业,雏鹰迟早要展翅高飞,不能永远庇佑在他的羽翼之下,到时候他仍如今日这般,不知好歹,心高气傲,迟早是要做他人的踏脚石,他人的下酒菜!
    “昭烈,给你母亲敬茶。”
    燕国公平静地说,“别说师傅们没有教你,天地君亲师,事君不可不忠,事亲不可不孝,事师不可不敬。你是要当一个不孝不敬的宵小之辈吗?”
    “不孝不敬……哼!来来去去,你就会用这种烦死人的礼数压人。”燕昭烈果然还是年轻,才几句就被燕国公说得心浮气躁。
    他老子面色淡然,犹如气度斐然的宗师般不动如山,又往儿子心口上插一把刀,“礼数是圣人制定的,经过千年的考验沿袭成风,你既达不到圣人的高度,也没有圣人的风范,名不成功不就,只会冲着女人发火的毛头小子,脸上写着无用二字,有什么资格说圣人的礼数烦人?”
    燕昭烈很想甩出一堆大道理糊他爹一脸,但他搜肠刮肚了一番,悲哀地发现没一句合适的,只得恨恨甩了句,“迂腐的老古董!”
    “老古董?”燕国公撩了撩眼皮,底色宛如黑潭,“你难道不知道,古董是越老越值钱的?前朝文墨留下的春月江山图,在盛世时不值三百文,如今改朝换代了,你可知为父花了多少方拿下来?”
    燕昭烈哼了哼声,“至多不过是黄金千两。”
    父亲摇了摇头。
    他心里突了突,底气又降了一大半,“还能多少?难道要抵上整个国公府吗?”
    燕国公仍旧摇头。
    其他人支棱着两只耳朵听着。
    这卷江山图莫非是卖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天价?
    琳琅撑着下巴,笑盈盈瞧着燕昭烈,看赶鸭子上架的世子爷怎么收场。
    对方有些恼怒瞪她,明显是想到了那个荒谬的新婚夜晚。
    在众目睽睽之下,老爹丝毫不给台阶下,让威风凛凛的世子爷在琳琅眼前丢尽脸面。燕昭烈脑子里嗡嗡地响,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玩弄在股掌里的小小木偶。
    青年被撂了面子,眼尾染上薄红,在琳琅看来竟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他咬牙地说,“总不可能这一卷纸上江山,还要用另一个江山去换吧?”
    燕国公奇异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似乎很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答案。
    燕昭烈的胸膛又挺起来了。
    然后他听到老爹这样说:“怎么会?对方分文未取就送我了。”
    燕国公说着又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
    仿佛在说,他英明一世,怎么会生出这么傻的儿子来?
    谁敢要国公大人的钱财呢?也不怕烫穿手掌!
    “噗——”
    琳琅终于没忍住,当场笑了。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是国公府的夫人,用团扇遮住了脸,但那笑声是个人都能听得见。感情绕了一大圈,故意给儿子挖坑。
    莫非是为了报复那句“老古董”?
    燕昭烈的俊脸涨得通红,他又羞又气,“你故意拿我寻开心呢?”
    男人手指敲了敲桌面,四下安静下来,燕国公缓缓道,“你当真以为为父是拿你寻开心?为父只不过是让你知道,作为男人,心胸不可窄小,眼界不可浅薄,纵然不能文武双全,也不能失了气度。好了,给你母亲敬茶。”
    燕昭烈憋着一股邪火,很想掉头一走了之,最终还是屈服在他老子的淫威之下。
    琳琅把准备的红封拿出来,状似埋怨地说,“孩子还小,日后多多见识就是了,哪有像你这样的,让人下不了台。”她冲着燕昭烈微笑,“你爹就是这个脾气,别理他。”
    这对夫妻一个扮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默契十足。
    被一个小两岁的女人这样“慈爱”呵护,燕昭烈一口恶气哽在喉骨,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了,脸色极为难看。
    燕国公瞥了一眼,“行了,下去吧,这几天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屋里做几篇经世文章出来。”
    燕昭烈还没反驳,一旁的琳琅假惺惺劝道,“都是个孩子呢,怎么能拘了他的爱玩天性?”
    他狐疑看琳琅,这人这么好心替他求情?
    燕国公又道,“那行,既然是个孩子,心性不稳,那就好好磨练吧,索性府里的先生还在,上午学文,下午练武,晚上就去为父书房,做个日常考核吧。”他轻描淡写,“不过关,就别想出府玩了,在书房打个地铺睡了也挺好。”
    燕昭烈听得脸都绿了。
    而他老爹全然不顾儿子的心情,抬手让他去了。
    琳琅见男主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离开,挥了挥手帕,表示十分同情。
    啧,一句“老古董”引发的血案。
    看来男人也不服老啊。
    然后她很不怕死地说,“老古董,你家美丽无双的夫人饿了,等会早膳吃什么呀?”
    燕国公斜眼看她。
    “清蒸卿卿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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