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域无日无月,一片寂静苍然。
    “哗啦啦——”
    船尾剪开了淡淡的影。
    白衣剑修闭目盘坐,气息绵长,吐纳之中融入了四下的静默。
    偏生有人不许他安生。
    细长的睫毛轻微颤动,他缓缓睁开了淡金色的重瞳,恰似碎金流沙,浮荡着瑰丽的光影。
    余光所及之处,一截衣角攥进了柔嫩的手心里。夜行有妖,看上了身长貌美的俊道长,要将人拐回去做个镇宅夫君。
    他面无表情,抬手往船舱笼罩了一层法印,顷刻隔绝两界。
    那妖儿嗤嗤笑了起来,发间的簪饰招招摇摇的。
    “怎么的呀,你这么小心,还怕我吓坏了他们不成么?”她半截身子没在冥海里,隐约看见红裙在墨水中柔缓摆动,一只手撑在船沿上,那半边面具下的脸庞与发是湿漓漓的,衬得模样愈发艳丽鲜明。
    白衣剑修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要将那截衣角拽回来。
    艳鬼笑嘻嘻不放手,仿佛好玩似的,故意逗他。“不过道长不用担心,姐姐呢,一向信守承诺,做鬼也是有原则的,向来不会三心二意——”
    剑修眼尾一扫。
    琳琅正玩得高兴,突然那衣角涌来一股崩裂山石的狠劲,硬生生扯开她的牵制。
    “嗯?”
    猝不及防的,她整个人蛮力被甩了上去。
    水滴如弹珠四处跳走,船尾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琳琅的全身颠得晕眩,不自觉拽紧了手里的柔软衣物,闻到一抹淡薄流淌的安神药香。
    “起来。”
    她的脸颊贴着剑修的颈子,随着主人的发声,那胸膛轻微震动,不看他那冷冰冰的棺材脸,倒像个正常的活人了。
    艳鬼勾了勾唇,柔若无骨攀上他的脖颈,温柔吐息,“道长弟弟,没想到你喜欢这般直来直去的打情骂俏。”
    玉无雪嘴唇微动,压下了翻涌的心绪。道长就道长,什么道长弟弟,不知羞。
    他不欲与她辩解,手指抚过剑柄的流苏。
    “道长弟弟,良辰美景,温香软玉入怀,还玩什么剑呢,难怪那些女修们说你不解风情,是根发霉的朽木呢。”
    下一刻,手背覆上女子的柔荑,胡搅蛮缠的,硬是不许他出剑。
    玉无雪还是头回遇见这种架势,愣住了。
    一触即发的战斗在旖旎的氛围中顷刻消弭无形。
    这妖儿狡黠,似要与他十指相扣,玉无雪紧紧抿着唇,没让她得逞。
    她嘴里嚷着剑修真是无趣,又转而去看他如玉洁净的耳垂,惊奇咦了几声,“真奇怪,你身体是冷的,怎么就耳朵红得厉害?”
    她自然是骗他的。
    只是话没说完,琳琅就被人猛地推开。
    对方半坐起来,泼墨般的长发从眼前掠过,背脊端正,一身白衣在夜色下清冷无比,仿佛能寒到了骨子里,对周遭漠不关心,浑身上下传达一种排斥气息。老子心如止水,老子看破红尘,识相的别来惹老子。
    琳琅顺势半坐在船板上,尾指勾了他的一缕黑发来玩。
    “哎呀,姐姐我可真是命苦呀,千辛万苦给我家的小情郎取来了助他晋升的宝物,弄得满身是伤,现在还没好呢,可是他呢,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瞧,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呢。”她作势要哭。
    对方依旧沉默。
    琳琅正琢磨着怎样令这张棺材脸变色,前头突然抛来一句。
    “鬼还能死第二次?”
    她一愣。
    对方侧过了脸,眉眼如剑,轮廓清峻,像是险峰上的皑皑白雪,不染纤尘。这低头瞥她的瞬间,借着冥海上空漂浮的红灯,照得他墨扇般的睫毛在眼脸投下剪影,平添几分冷淡的秀美。
    她分外狡黠眨着眼,“只要你愿意对姐姐笑上一笑,姐姐为你死上一千遍又何妨呢?”
    他不理她。
    “怎么的,你生气啦?”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别碰我。”
    剑修的声音冷如寒冰。
    “嗯,这么大反应?之前咱们日日作伴,你可不是这样的。”
    琳琅甩出一截红菱,缠住他的背脊,对方坐姿端庄,没有半分的压垮迹象,宛如一尊玉石,“姐姐发现啊,才短短一天不见,你脾气就嗖嗖见长啊,谁那么大的耗胆子招你惹你了?”
    “谁同你日日作伴了?”
    玉无雪微蹙眉心,“是你不知检点,每晚跑到我房间来骚扰人。”
    “可人家一天不见到你心慌嘛。”琳琅又扯他头发。
    又来了。
    他干脆封闭五感,眼不见不干为净。
    四下风平浪静。
    走了吗?
    他睁开了眼,微怔。
    黑发缱绻铺在雪色衣衫上,她一手抚着颈肩,闭着眼,侧着脸儿枕着他的衣角,薄薄的耳垂缀着几枚朱红的珠子,柔媚蜿蜒到了锁骨。
    他从未见过她的真实模样,但佛门智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是个危险人物。聪明的,应当离她远一些,免得被利用而不自知。
    “醒醒。”
    这回换她不应了。
    白衣剑修深吸一口气,抬手去推女人的肩膀。
    “疼。”
    “起来。”
    对方埋怨,“你轻点不行么?道长弟弟,你家师兄难道没教你什么是怜香惜玉么?”
    “你不是鬼吗?怎么又变成香跟玉了?”道长弟弟一脸严肃考证。
    琳琅噎住,这死孩子会不会说话的呢?
    “你无情。”
    “你无理取闹。”
    “你冷酷。”
    “你无理取闹。”
    “你……”
    “你无理取闹。”
    “……”
    她转过头,面具似乎有些松了,鼻梁薄薄透着光,那调儿娇娇软软,万分委屈控诉他,“我要告诉你师兄,你欺负女孩子,坏透了。”
    “鬼也有男女之分?”他反问。
    玉无雪看艳鬼翘了翘嘴角,促狭的笑意一掠而过,虽然不知她为何发笑,但敏锐的危险直觉让他先她一步做出反应,正襟危坐,“我没有兴趣查验鬼的性别。”
    “既然你没有兴趣,那就不要打扰鬼姐姐的好眠嘛。”
    琳琅一手支着腮,郁郁地说,“你知道的吧,鬼容易饿,你看四海茫茫,人影都没见着几只,道长又如此的国色天香,我要是不睡觉,只能盯着你流口水了,你想见到这种情况吗?”
    不等玉无雪回话,她眼珠转动,又笑嘻嘻拍掌,一派天真无邪,“好嘛,我倒是忘了,这船里头还藏了一个青衣剑仙,你不同我玩,那我就找别人去喽!”
    她作势起身,被一只修长的手掌轻飘飘撂倒了。
    “不舍得人家了?”
    “别祸害我师兄。”
    “好的,那我祸害你好了。”琳琅满脸乖巧,从善如流。
    他唇线抿得直了。
    “鬼一贯如此不要脸么?”
    琳琅做认真思考状,“也不是的,鬼也是很矜持的,对于姐姐这种貌美如花级别的丽姬艳鬼,倒追其实很少见。不过遇上了我家道长弟弟,姐姐偶尔放下点身段还是可以的,怎么样,感不感动呢小情郎?”
    小情郎凉飕飕扔出一句,“你还倒追过谁?”
    嗯,剑修哥哥抓重点的能力真是棒棒的。
    琳琅装傻,“哎呀,真是太困了,姐姐要睡会儿。”
    玉无雪瞥她,“身无彩凤双飞翼,梦里相会小郎君么?”
    “……”
    小混蛋还能不能好好聊个天了?
    她干脆整个人翻身过来,面对着他,“好,那我就只看你一人,满意了吧?”
    半个时辰过去了。
    玉无雪镇定自若,琳琅却撑不住了,果然剑修都是一群又顽又臭的石头。
    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脸颊忽地往前移了,额头抵着他的膝盖,更是将衣摆全压住了。
    “……起来,别耍赖。”
    琳琅轻笑,狡猾地说,“我又没碰你,你衣裳说我耍赖了吗?”
    风声渐息,直到靠岸。
    “哎呀,这一觉睡得可真是舒畅啊!”
    胖长老抻了抻懒腰,从船舱走出。
    “师弟,你守夜辛苦了!”
    对方平淡嗯了声。
    胖长老身手灵活跳到了岸边,把小船的绳系在了木桩上。
    回头一看,师弟依旧一动不动,背脊挺直,衣襟当风,说不出的仙气飘飘。
    他挠了挠头,“师弟,你不下来吗?”
    “腿麻,稍等。”
    胖长老:“???”
    横渡冥海之后,他们去了一趟人间的集市,准备选一些出行纪念品,带回给剑门那些望眼欲穿的已婚师兄弟们。
    没办法,剑修这一行实在是太穷太苦逼了,什么天材地宝通通喂灵剑去了,差点连自己都要养不起,只好含泪给入赘到别的门派,靠婆娘养着,哪里还有钱买得起仙门地界的昂贵玩意儿?一人一根人族发带就不错了!不但可以系头发,还能随时随地上个吊吓唬一下那些恶婆娘呢。
    于是三师兄弟非常的默契,抬脚去了一家当地最便宜的首饰店。
    “师弟,你觉得这种红色的发带怎么样?”胖长老兴致勃勃挑着纪念品。
    师弟没有说话,他目光幽幽盯着某一处看。
    这家首饰店之所以便宜,其实是恶鬼聚集之地,时不时骚扰上门的客人,原本红火的生意变得极为清淡。
    恶鬼们正打算捉弄新来的客人,一瞅,我靠,怎么又是剑门这群穷鬼道士,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波,他们难道已经穷出了一种“大彻大悟”的境界了吗?
    “大哥啊,现在咋办呀,那个剑门小子看上去不好惹啊。”
    “能咋办,装孙子呗,你们把表情管理得亲切点,像见到亲爹一样知道吗?”
    “大哥啊,咱们的表情就这样的,谁叫死的时候没找好角度呢,磕刀口上了,脸也花了,都不好找媳妇。”
    一群破相恶鬼伤心地哭了起来。
    随后又飘进来一个红衣的艳鬼,它们黑漆漆的骷髅眼顿时冒出热情的火花,连忙搬出待客的小凳子,为她殷勤端茶倒水。
    “嗨,美人儿,你成亲了吗?没成亲要不要考虑定居这里呀?这里山好水好鬼也好,呐,你觉得这家小店铺咋样?我可以送你当嫁妆的!”
    恶鬼大哥自豪挺了挺胸膛,“不是我自夸,这条街是咱罩着的,什么胭脂铺玉器店,都是咱的地盘!当老板娘怎么样?天天给你买首饰!”一副“鬼非常有钱,你跟着我绝对不亏”的骄傲小样子。
    玉无雪转过头,雪衣墨发,飘然如仙。
    “店家,此地恶鬼作祟,介意我帮忙收拾一下吗?”
    是的,他就是穷,买不起整个街哄人,事实如此,有什么可生气的?
    正在解决鬼生大事的恶鬼:“!!!”
    不,道长,咱们有话好好说。
    掌柜大喜,连忙说道长您请您请。
    蹭茶水的副掌门跟满头雾水的胖长老面面相觑。
    他们向来不管闲事的师弟是被鬼掉包了吗?
    然后……
    恶鬼们被做成了一只惊鸟铃,悬挂在屋檐上。
    每日每夜承受日晒雨淋与风霜雨雪,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风一吹,那铃叮当地响。
    “大哥,奴家晕轿呐。”
    “我皮肤烧焦啦大哥救命啊!”
    “大哥,洒家还想吐!”
    “谁敢吐这兄弟没法做了!”
    “啊,你还真吐啊!绝交没商量!”
    惊鸟铃内吵翻了天。
    琳琅则是没心没肺的,视线透过白衣剑修的肩膀,好奇瞅着摊子上贩卖的精巧物什。
    这方人间正处在上元节之际,各家挂出了无数心思灵巧、惹人喜爱的斑斓花灯。她指了指一只做工精美的灯笼,悄悄传音:‘道长,你看到那只蟠螭灯了吗?你给我买好不好。’像个小女儿似的。
    ‘没看到。’
    他只看到她跟一只富得流油的鬼在打情骂俏,骂俏打情。
    又走了几步路,琳琅使劲拍他脸蛋,‘快看,我要那个昆仑奴面具!’
    ‘没银子。’
    有也不买,买了也不给她。
    结果逛了一圈下来,琳琅被剑门四连洗脑了——
    没看到,没银子,你高兴,别烦我。
    简直贫穷到令人发指!
    气得她忍不住往对方手背狠狠咬了口,皮肉还挺硬,‘你滚蛋!’
    “好。”
    这回他用的是真实的声音,惹得两位师兄莫名其妙看他。
    “哎,师弟你去哪儿!”
    师门一枝花的背影孤傲又清冷,薄唇一掀,淡然吐字。
    “滚蛋去。”
    胖长老呆了一瞬,“啥玩意?”
    蛋它好端端的,怎么惹你了你非要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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