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和金毛一对乡下小夫妻打扮,金毛推着辆独轮车,车上堆着犁头铁锹木锨,还有一辆崭新的纺车。
    秋忙过后,拾掇农具是勤俭之家的常规动作。
    这一对小夫妻居然跑到江都城里拾掇农具,这必定是借机跑出来玩上一天两天,看样子是新婚的小夫妻,看,连纺车都是新买的呢。
    两个人走走歇歇,申初时分进了范家集,在范家集找地方吃了饭,出范家集往东时,已经夕阳西下。
    范家那片坟地从小山坡延伸下来,大大小小的坟头之间种满了柏树槐树。
    金毛放好车子,和李桑柔一左一右,挨个看墓碑上的名字,寻找范平安。
    已经离冬至没几天了,江都城一带的习俗,冬至前要添坟修坟,上坟祭祀。
    这会儿的范家坟地里,刚刚修整过、刚刚添过土的坟头到处都是,墓碑也都擦的十分干净,看不出哪个是新坟,哪个是旧坟。
    两个人来来回回找了大半块坟地,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金毛一跳多高的冲李桑柔招手。
    他找到范平安的坟了。
    李桑柔直奔放独轮车的地方,拿了两把铁锹,扔了一把给一路冲下来的金毛。
    两个人三步两步冲到范平安坟旁,闷头就挖。
    新坟土松,两个人很快就挖平坟头,挖到了棺木。
    李桑柔拄着铁锨,看着直接土埋的棺木,叹了口气。
    文顺之说他是北齐在南梁的谍报副使,领着四品武官衔。
    可现在,死在这里,埋在这里,有棺无椁,有墓无室,还要被自己挖坟刨尸,他那位新任顶头上司还想把他碎尸万段。
    实在凄凉可怜。
    “老大,我撬开了。”
    金毛用手巾蒙住口鼻,铁锨扎在棺缝里,回头提醒李桑柔。
    刚埋了两个来月,一开棺必定尸臭熏天。
    李桑柔也用手巾蒙紧口鼻,上前一步,也将铁锨扎进去,和金毛一起,撬开了棺盖。
    棺木中的范平安大致没什么变化,在棺里睡的端正标准,嘴里塞的米粒太多,撑得嘴巴大张,双手相扣放在胸前,手里握着个满雕经文的楠木圆筒。
    李桑柔戴上鱼皮手套,轻轻抽出那根楠木筒,放进金毛张开的牛皮袋里。
    接着,李桑柔从范平安头发按起,一点点查了一遍,解开衣服,摸了摸范平安坍塌的胸骨,将范平安从侧边拉起,往身下仔细看了看。
    放下范平安,李桑柔从牛皮袋子里拿出那支楠木管,楠木管看起来浑然无痕,外面细细的封了一层蜡。
    李桑柔揉开蜡,蜡里面是一层漆封,李桑柔用力拧开楠木管,倒出卷得十分紧实的一卷生宣。
    拉开生宣纸卷,两张经文中间,夹了一张写满字的纸。
    金毛已经点着一根粗线香,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借着线香头上的一点点微光,看了两行,将线香掐灭递给金毛,重新卷好塞好楠木筒,示意金毛,“把他埋好,咱们赶紧回去。”
    两个人回去的脚程就快了,上半夜就到了城门外,找地方蜷着睡到天明,夹在头一批进城的贩夫走卒中间进了城。
    两人进到米瞎子屋里时,米瞎子正院门敞开,屋门敞开,睡的呼噜震天。
    李桑柔坐在门里,摸出楠木管,抽出那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低低叹了口气,示意金毛,“把他叫醒。”
    金毛猛一巴掌拍在米瞎子头上,拍的米瞎子一窜而起,瞪着金毛就骂,“你个猢狲!”
    “是老大叫你。”金毛愉快无比的答了一句。
    “你这只黄毛猢狲!”米瞎子又骂了句,转向李桑柔,“挖出来了?人没错?”
    “嗯。你帮我查个人。
    这个人是八月十二号前最多一天两天,到的江都城,住在安福老号,八月十三号上午走的。
    应该是独自来,独自走的。
    四十岁左右,中等个,不胖不瘦,面皮白净,眼袋明显,胡子是粘上去的,很可能是个阉人。
    走的时候骑了匹高大黑马,马很神俊。
    十二号那天,穿了件月白茧绸长衫,系了条月白丝绦,戴着四季平安扇袋,如意荷包,都是月白色,头发上用了根羊脂玉簪。
    十三号走的时候,穿了件香云纱长衫,香云纱披风,墨灰软脚幞头。
    查得越细越好。
    还有,把安福老号八月的店历偷出来。”
    李桑柔说的又快又轻。
    米瞎子竖着耳朵听的专注,一边听一边点头。
    金毛满脸满身的崇拜赞叹。
    他家老大实在是太厉害了!
    米瞎子拎着他的瞎杖,精神十足的出了门。
    金毛找地方补觉,李桑柔去香水街洗了个澡,出来去了同福邸店,缩在最里面的空铺上,一直睡到午后。
    一觉醒来,李桑柔出来,舀了碗水,用手指沾着水擦擦眼角嘴角,算是洗了脸,倒了水,蹲着发了一会儿呆,放下碗出了门。
    已经死了的赵明财赵掌柜的家,和同福邸店隔了一条街,李桑柔走到赵掌柜家后角门,瞄着四下无人,用细铁钎子捅开锁,闪身进门。
    和她上次过来相比,这会儿的后园很是衰败。
    眼看就是十一月了,是该衰败了。
    李桑柔在心里郑重的分辩了一句,沿着墙根往正院过去。
    走没多远,前面一棵树叶落尽的老石榴树下,赵掌柜的大儿子,十六岁的赵大郎背靠着树干,垂着头,整个人团成一团,像块石头般蹲在树下。
    李桑柔站住,凝神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放重脚步,往前走了两步。
    赵大郎抬起头,怔怔忡忡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再往前几步,蹲到赵大郎面前,冲他笑了笑,“我姓李,他们都称我桑姐。”
    赵大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你……”
    李桑柔竖指唇上,“是我,你阿爹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阿娘也不知道。”
    赵大郎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哽咽。
    “舅舅说阿爹是北齐的暗谍。那天,官兵从店里出来,就去了夜香行,说你也是暗谍,你知道我阿爹是怎么死的?我阿爹真是暗谍?”
    “真聪明。”
    李桑柔一颗心松驰下来,露出笑容。
    有这份聪明,以后是能撑起赵家的。
    “你阿爹原来是北齐人,因为你阿娘,才到了这江都城,这你知道吧?”
    “知道,阿爹之前是北齐文家家生子儿。”赵大郎连连点头。
    “你阿爹死那天,睿亲王世子被人暗算,逃进了同福邸店,你阿爹救了他,又托我将他送到建乐城。
    你阿爹不是北齐的暗谍,他只是不忍心看着旧主死在自己面前,出手救了他。
    你舅舅又告你不孝了?你阿娘呢?怎么不管管你舅舅?”
    “阿娘管不了舅舅,阿娘最疼舅舅,听到阿爹的死信儿,阿娘就病倒了。”
    赵大郎泪水横流。
    “舅舅不让请大夫,说阿爹是通敌,他死了,阿娘应该高兴,不该病。
    阿爹还没落葬,舅舅就告我不孝,说阿娘的病,都是跟我气的,还说我要成心气死阿娘,让官府判我绞立决。
    我没敢跟阿娘说。阿爹以前常说:阿娘性子娇,不要什么事都跟阿娘说。跟阿娘说了,也没用。
    这回舅舅又告我,我还没敢告诉阿娘。”
    赵大郎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我会杀了杨贤。往后,你不要再哭,要站直站稳,把赵家撑起来。”
    李桑柔柔声道。
    赵大郎瞪着李桑柔,由呆滞而惊喜。
    “有两句话,你要记好:”
    李桑柔郑重道:
    “第一,虽然经历过这样的事,你还是要和从前一样善良。
    束发为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善良。
    只是,善良也要善良的有刺,你阿爹做得很好,你阿娘只有善良却没有刺,这不好。
    第二,城南三清观边上住着的那个米瞎子,算命算得好,特别是你这命,以后有什么难事,就去找米瞎子,让他给你卜上一卦。
    记下了?”
    “记下了,为人要善良。有事去找城南三清观边上的米瞎子。我知道他,他没有眼仁。”
    “你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多大了?”
    “大妹妹十二,小妹妹七岁,弟弟只有两岁。”
    “嗯,照顾好妹妹弟弟,也要教导好她们,你是兄,也是父。
    往后,你妹妹出嫁,你和你弟弟成亲的时候,记得跟米瞎子说一声,请他给你卜个吉日。”
    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你见过我这事儿,藏在心里。”
    “好,桑……姑姑,你真能杀了舅……杨贤?”赵大郎跟着站起来。
    “嗯。明天一早,你就去请个大夫。还有,不该说的,先不要告诉你阿娘,让她清清静静养好了病,再告诉她。
    我走了。”
    李桑柔笑着,冲赵大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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