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侧头,神色和煦地看了一眼李师师。
    李师师抿着嘴唇,上前向姚欢福礼,轻声道:“姚娘子,刘公子只是饮些清酒,听我唱几个曲子,席间也只公子、赵将军和我,娘子勿虑。”
    她顿了顿,现了一丝儿无奈之色:“刘公子吩咐我随赵将军一同前来,要陪你过去,请娘子体量我的难处。”
    说着,袖子微抬,似要来拉姚欢,却又落了下去,垂首不语。
    姚欢脑中飞速地盘算着,总觉得,从后世史料来看,刘仲武名声不错,长子刘锡和幼子刘锜亦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般的存在。
    那刘锡,不至于光天化日、这么多见证人瞧着的情形下,有什么不智之举吧?
    满朝文武不由分说就壁咚女主的,是自己刚才乱开脑洞、想起的傻白甜古偶剧剧情而已。
    莫太自恋,莫太自恋。
    和眼前这位李师师姑娘相比,自己也就是个蒲柳之资,刘锡要看上什么人,也应该是李师师呀。
    同时,想到将来那艺术皇帝赵佶会与李师师发展出姐弟恋的风流韵事,加之今日自己本来也要与李师师套套近乎、开拓一下妓院的夜宵渠道,姚欢的好奇和巴结之意,渐渐也盖过了犹疑的心思。
    “省得,省得,愚妇岂能辜负了刘少帅的好意,这就去领了。赵将军,师师姑娘,俺喝一杯就得赶紧走,升斗小民谋生不易,俺还赶着回饭铺去卖猪肠子呐,你们看这浑身的油腻腥气,可莫熏着了几位。”
    赵延正色道:“怎么会,姚娘子守志自持,靠着勤快和好手艺养活自己,教本将殊为敬重。吾等能执戈边关,守的不就是大宋江山,护的不就是姚娘子这样的大宋百姓!”
    嗬,到底是首长身边的人,看起来是个武夫,这一套套的张嘴就来,只怕不输于那些进士出身的文官。
    李师师则仿似松了口气,感激地冲姚欢浅浅一笑。
    这一笑,教姚欢蓦地醒悟过来。
    就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这眉眼间柔顺里又分明透出疏离的神色,可不就像驸马王诜府里那个叫翠袖的歌姬。
    想来这开封城的顶级歌女,服务于王公贵族的家妓也好,深藏在权臣产业的私妓也罢,大部分姑娘,还真是有几分清雅文士气的。
    姚欢跟着赵延和李师师,往移步换景的庭院深处走。
    一座整体外观好像禅房、细节的小木作却极为繁复精细的木屋,出现在眼前。
    门口廊下,站着两位一脸肃然的常服男子,面孔黝黑、风霜之色浓重,正是方才姚欢所见的骑士,多半是刘锡从边关带来的亲随,并不进去饮酒,守在门外听候而已。
    李师师皓腕轻扬,敲了敲虚掩的门。
    “唔,进来。”里头的刘锡,沉声应道。
    三人走入屋中,姚欢立时望向刘锡。
    刘锡仍是目光清冽而犀利,双颊并无饮酒过量的红晕,坐姿也笔直端严,就像那种在中军大帐听取作战安排的将领。
    挺严肃正经的嘛。
    姚欢稍稍松了口气。
    见到姚欢,刘锡的板正之色才转变了些,欠身道:“姚娘子请坐。”
    又招呼赵延和李师师:“你二人也坐。时令到底入了秋,酒说冷就冷,我让这家的婢子,又去烫了一壶新的。”
    姚欢在下首坐了,出于职业习惯般地,往桌案上瞧去。
    四盆菜,一盆汤羹,数量不多,却样样精致如艺术品。
    一道酱烧全鱼,大约是黄河鲤鱼,却好像后世经典淮扬菜的拆烩鲢鱼头那样,一块块软溜溜地码在盘中,显然是烹饪时便被拆干净鱼骨。
    姚欢心道,和拆鱼比,拆鸡爪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更吸引她目光的,是一盆广式点心中的水晶饺似的菜肴。这个时代还没有番薯,此菜的皮子大约是用绿豆粉做的,包成扁扁的三角形状,透过剔透如水晶的外皮,能看到里头红绿黄褐的荤素馅料。豆皮三角包,都浸润在汤汁里,以免豆皮发干。
    这难道就是北宋开封名菜:锦绣兜子?
    刘锡见姚欢对着桌上菜肴,想遮掩又想细看的模样,觉得颇有趣。
    哦,赵延说了,这女子是做饭食行的,难怪。
    就像吾等军人,看到打制得精巧的刀剑,也忍不住要参详参详。
    恰此时,云山小筑的婢子,端着烫好的新酒,袅袅婷婷地进来。
    李师师起身,拿了酒壶,给在座三人的杯中都斟上。
    刘锡端起酒杯,淡淡道:“姚娘子,在下生于军中,长于军中,最是明白一将功臣万骨枯的道理。娘子的夫君,在下敬重之至。在下干了这杯,娘子随意。”
    他说罢,一饮而尽。
    一旁的赵延心中嗤笑——虎父无犬子,这刘锡的口是心非之举,果然像他老子一样,都是信手拈来,方才私语交待我时,明明就是个见色起意之徒,此刻装得还真像,且看你青天白日的,如何将这小娘子弄到手。
    姚欢浅浅啜饮一口。
    刘锡微一皱眉,转向赵延道:“赵将军,姚娘子的夫婿,是你环庆军中的儿郎,洪德城大捷的军功,也是镶在了你环庆路头上。怎么,你不敬姚娘子一杯?”
    赵延一愣,旋即捣头道:“少帅说得对,末将这就喝,这就喝。”
    他将酒杯举到唇边,闻到酒香醇冽,不由向刘锡卖弄道:“少帅,章经略府里头送来的这瑶光酒,如何?”
    刘锡噙着嘴角,满意道:“那有什么可说的,和这瑶光比,我们熙州最好的酒,也像马尿。”
    赵延哈哈一笑,露出一个“你终于不假正经了吧”的眼神,张开胡须茸茸的大嘴,咕嘟嘟干了这杯好酒。
    赵延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估摸着,刘锡莫非是让自己出面灌醉姚家小娘子?
    于是大咧咧转向姚欢,正要开口让她喝酒,忽觉舌头好像僵直了一般。
    不过片刻间,赵延就感到,喉头也仿佛被一只手捏住,并且越捏越紧,进不得气去似的。
    他好歹也是随着章捷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拼杀过的人,此时却因毫无征兆的、骤然降临的死境,惶恐到了极致,本能地去抓自己的脖颈。
    坐在他身边的姚欢和李师师大惊失色。
    姚欢首先想到的是,这赵延,也像那日在驸马府前的公主乳母般,被呛住了?
    不可能啊,他又没吃固体果子,他喝的是酒。
    李师师吓得往后退到墙角,瞪着一双杏眼,双臂下意识抱住肩头。
    姚欢倒扑了过去,试图去按压赵延的胸膛。
    刘锡噌地站起来,伸过手扯开姚欢,盯着赵延冷笑道:“赵将军,加了钩吻汁的瑶光酒,是不是更好喝?”
    赵延竭力张大嘴想吸气,喷火的目光射向刘锡,却说不出话来。
    刘锡又开口,这一回没有冷笑,而是咬牙切齿带着恨意:“这杯酒,是为我熙河路今岁阵亡的将士们报仇。你这个夏人的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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