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的估计没有出什么偏差。
    太学的米粮,混合着各种干果,用七八口锅,每口锅一百人次的供应量,已经坚持了快十天。
    邵先生半路加入,开始在粥摊旁边设药摊时,虽事先已听过百姓的三两分解释,仍忍不住请教姚欢,对老幼特别顾恤一些,也便罢了,为何同样是成年男女,女子却设了两队,而男子只有一队。
    姚欢前世读史,读过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越州赵公救灾记》。其中提道,资政殿大学士赵抃在越州救灾时,为了怕灾民争夺食物自相残杀,更怕女子因体弱而大量被害,规定开仓赈济的日子里,必须是男子领一天粮食、女子领一天粮食。
    姚欢当初哪里会想到,自己穿越来,竟能与曾巩的弟弟曾布一家,波波折折地结上各种情缘,但曾巩这篇对于贤能官吏救灾实践的记述,着实令她印象深刻。
    她暗忖,自己在邵清面前,一直表现得不太有文化,当然不好提曾巩这篇名作。
    于是只得编道:“从前在庆州,听我阿父说过,遇荒灾之年,州县开仓赈济,常有妇幼被戕害之景,因男子恐她们占了口粮。而妇人们若领得赈济之粮,只要家中还有长辈、夫君、孩儿,她们就却绝不会独吞,定要与家人同活。故而,允许多一些妇人领粥,实则亦能让她们身后的长幼男子也活下来。反之则未必......”
    这番话实在很伤男子颜面,但无论怎生修饰,也修饰不出委婉的花儿来,既然不过是泛泛评论男女的人性差别,邵先生又不是个量狭之士,不如就直统统地解释了吧。
    却不料,邵清作了顿悟之色:“有理,娘子将世道人心,看得分明。”
    这是他由衷之言。
    姚欢所说,邵清不仅能听懂,而且多年前明明白白地见过。
    那是一段他埋在心底的往事。
    往事被尘封,不等于湮灭。
    他那为情所困、陷入癫狂的辽国贵族母亲,不顾一切地带他向南而行时,途中恰遇到过辽国南境的灾荒。他母子二人真的看见过,为了能活下来,男子领了粮食却不给家中妇幼吃,甚至还有与邻人约定、彼此杀妻杀子的场景。
    母亲原本是锦衣玉食的公主,何曾受得这般惊吓,好在养父领了骑士疾驰寻来,护他母子二人平安折返。
    今日,邵清从姚欢口中听得她的理由后,心中涌起的,则是另一番体会。
    “放心”二字。
    在他想来,她将要迎来全新的路途,她不傻、对人性的善恶有足够的认识,就好。
    邵清这般傍着粥摊,煮了几日汤药,与姚娘子联袂营业,已觉心满意足。
    就算看到几回那神秘出现的马车,情绪也不太波动了。
    并非自己到得不够早,只怪对手实在太好。
    或者,从曾府线人所禀报的姚欢第一次遇险起,那曾纬,便比他更得了运气吧,总是及时地出现在至关重要的场合。
    ……
    这日,在公事和情事上,似乎都缺乏一些“大杀四方”的煞气的邵先生,却马到成功,为姚欢带来了一个她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姚娘子,你请我寻的东西,可是此物?”
    邵清示意契里打开手里的缯布口袋。
    前几天,姚欢刚见到契里时,已然精神一振。小伙子们棕色皮肤,高鼻深目,睫毛卷曲,简直就是妥妥的迪拜王子天团。邵先生的朋友,果然是阿拉伯人。
    不过,在如今的时空里,阿拉伯人,应该被中原汉人称作“黑衣大食”,他们的阿巴斯王朝,将在一百多年后,和南宋一样,毁灭在蒙古人的手中。
    此刻,姚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契里解开袋绳的手,盯着这手伸进缯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来。
    棕色皮肤的掌心间,赫然一堆灰绿色的、中间豁了一条缝的豆子。
    这不是咖啡生豆又是什么?
    幸福来得如自己所愿!
    原来咖啡生豆,真的已经坐着骆驼或者大船,来到了宋朝的疆域内。
    商人啊……这常常被施以贬义的群体,其实是个多么可爱的群体。
    无论哪朝哪代,无论战争与和平,商人们都可以精力充沛、不畏艰险地穿行于山河湖海间、各国疆域间,最终令人类的物质与文化交流,从极盛走向更盛。
    邵清见姚欢脸上异样的惊喜,疑道:“姚娘子其实从前,见过这东西?”
    姚欢决定将故事编得彻底些,:“不瞒先生说,少年时在庆州,确是见过番客煮它饮用,今岁在西园又听黄公(黄庭坚)提到广州亦常见大食番商随身携带,我猜应是这种豆子。“
    这两年,西北因宋夏战事进入胶着,西域商人走陆路入中原,已多危险。
    辽国则不同,辽、夏早就和亲,并无战争。萧林牙安排在开封照拂、接应邵清的胡商们,实则均有辽国背景,自可仍走陆路。邵清却谨慎,交代过契里,就说这次的豆子,乃从广州的番商朋友出求来。
    姚欢与胡人契里亦打了几日交道,知道他的汉话流利,遂直接问他:“吾等经商之人,头脑最是活泛。这豆子既能像我们汉人的茶一样煮来饮,为何番客们不将树种带来种植?”
    契里笑道:“娘子不知,大食自从当年怛罗斯一役战胜大唐,便不许任何活的植物种子运出国门。鸵鸟、孔雀这些,倒是可以。娘子看到的这些豆子是晒干的食货,边境上官们,也不会管。况且……”
    契里看了看邵清,带着讨好的口气对姚欢道:“况且,同样是苦,大宋的煎茶苦得香醇可口,这豆子苦得全是青草涩气,中原人自家有宝贝,哪里会掏钱来喝这种苦豆水?不过是番客聊慰思乡之情罢了。”
    姚欢心道,那是因为你们现在还不懂咖啡的烘焙技术,咖啡豆没有经过焦化反应,绿原酸的苦涩味自然特别重。
    若论宝贝,在人类世界的苦味饮料里,茶和咖啡,实在是不分伯仲的!
    姚欢翻捡着这些生豆,自然不会这么快就说出“它们需要烘烤”之类的话。
    那也太惹疑了。
    烘焙的行为,还是要慢慢来,显得她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不过,即使用生咖啡豆,有赖于她上辈子丰富的工作经历,她也知道几种生豆萃取液饮料的制作配方,大不了可以说是庆州胡商教过的,反正要用到的,也是西域香料。
    “这位契里郎君,我想问你买些茴香籽、豆蔻、丁香和干酸橙,可否劳烦你明日帮我带来?我便拿这绿豆子,煮一种好物给你们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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