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邵清道别时,姚欢很肯定,邵先生的面色,释然压倒了彷徨。
    这一阵的她,太能理解这种释然了。
    秘密,不论关乎自己的情愫,还是关乎他人的性命,交予了该知晓的人,对于怀有秘密者,都是一种解脱。
    但除夕前夜,苏颂的世仆,又急急地来请姚欢。
    这一次,在苏宅幽静的书阁里,除姚欢外,还多了一个年轻人。
    正是那日去苏迨宅中,医治遂宁郡王赵佶的翰林医局苗太医,苗灵素。
    虽然在用鲤鱼皮给赵佶疗伤一事上,姚欢对姿态谦和的苗灵素印象颇佳,但此际在苏宅见到他,还是很有些吃惊。
    苏颂示意苗灵素向姚欢摊开左掌。
    掌心以正楷写了四个字“娘子无事”,而其中的“无”字,只有三点底。
    苗灵素遂向一脸茫然的姚欢道:“姚娘子,我大父(即祖父)曾被派往军中,随孟老将军出征边关,并在胡虏来袭时,由孟公箭射夏人、救下性命。宫中御医,和司天监的臣工一样,都是父子相继。圣人当年入宫被封为美人时,我阿父正供职太医局,幸蒙孟公青眼,得为孟美人,哦不,圣人的内廷援应。”
    他这么一说,姚欢就明白了。
    果然,每个时空的宫斗剧里,都会有个太医。
    从《金枝欲孽》到《甄嬛传》再到《如懿传》,得太医者得天下嘛。
    姚欢觉得,这个思路还是挺对的。
    翰林医局可比翰林院更接近后宫。
    就算各殿女眷无病无灾? 当值太医也要隔三岔五地去请平安脉? 算是极少数可以频繁地联络内外消息的人员。
    苏颂指着苗灵素掌心的字道:“孟氏进宫时,老夫也还在相位? 孟公将一些暗语知会于我。若有紧急之事要由老夫通过苗家警示皇后? 苗家人须带回皇后所写暗语,老夫才相信? 他们已将讯息传到。每个暗语只用一次,譬如娘子无事? 是个字谜。”
    “哦? 如此,”姚欢喃喃,“娘子无事,这是个娴字?”
    苏颂道:“正是。”
    孟皇后这回? 在诸多暗语中? 挑了自己的闺名写回来,显见得是表达出强烈的感念之情。
    姚欢想起腊八节那天,孟皇后对吕五娘表现出的亲近,全然一副对家姐的依赖之情。
    姚欢当初感念孟氏在宫中对自己善意相待,最近又钦佩她敢在官家面前为二苏说话? 对这位史载也好、亲见也罢,都还不错的皇后? 越来越容易共情。
    因而,她也关注皇后乍听此事时的反应。
    她于是看向苗灵素:“苗太医? 圣人她,心绪安好?”
    苗灵素知道眼前的女子已得苏颂全然信任? 也不瞒她:“圣人初时殊为震动? 着我为福庆公主细细诊察? 又将吕氏前些时日送进宫中、尚未被小公主吃完的蜜饯菓子检视了,得知公主无恙、那蜜饯菓子亦无异样后,方心绪宁和了些。”
    苏颂道:“此乃常理,所信任的至亲如此阴狠毒辣,是可忍,孰不可忍?”
    苗灵素又转向苏颂道:“苏公,圣人平复后,说与晚辈听,这吕氏从小与她亲密。吕氏乃吕晦叔(指吕公著,宣仁太后支持的旧党中人)族中女子,故而当年与她一同入宫,接受宣仁太后与向太后的遴选。宣仁太后明明表现得很喜欢她,留她在宫中受教一阵,却未给封号,而是将她指给了高家一位在开封府任职的公事干当官。宣仁太后驾鹤西去后,吕氏奏请官家和圣人,要与夫君和离,帝后准了。吕氏也未再结姻缘,而是带着身家住去福田院中,很快就成了管事娘子。圣人她不知,这吕氏女为何对自己恨之入骨。”
    姚欢暗道,估计还是因嫉成恨。
    宣仁太后,这位当今官家的祖母,最不喜欢孙子身边有太多长得好看的嫔妃,唯恐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误国之象出现。所以这美艳不逊于刘贵妃的吕五娘,怎么可能在宫中留得下来。
    或许,这吕五娘在宫内受训期间,对英俊帅气的少年天子赵煦已经一往情深。又或许,她只是不忿自己从小熟悉的姨表姐妹,远不及自己美貌,却为何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人即使有了疯狂生长的妒忌心,也很少施加于和自己不在一个圈子、阶层的人,而往往不吝泼于身边的亲朋同窗。
    只听苏颂道:“不论这吕五娘是因不能留在宫中侍奉官家,还是因被钱财收买,而做出这般有悖人伦的恶行,老夫觉得,她最多也就只是个棋子。关键还是,依姚娘子所言,吩咐吕五娘行事者是谁。”
    姚欢道:“那日福田院的另一个,自云乃宫中之人,若知晓冬至节、宫里去城南福田院送米粮炭火的是谁,应能顺藤摸瓜。”
    苗灵素道:“姚娘子所言甚是,苏公已命我小心地打探过,冬至节去福田院的,乃向太后慈宁殿里的小黄门,带着平日里受宫中差遣的民夫去的,并无宫女。娘子确定另一个也是女子?”
    姚欢被他说得一愣。
    为了保护白桦阿弩他们几个孩子,此前向苏颂禀告此事时,请求苏颂对孩子的身份与听瓮保密。既如此,她也不好与苗灵素讨论,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阉人的嗓音由听瓮传导后,更令人分不出男女。
    但她细细回忆,吕五娘当时自称“奴”。这个时代,女子自称“奴”和自称“奴家”,是全然不同的,以吕五娘这样的身份,若面对一个小黄门,怎么可能自称奴?
    “苏公,苗太医,又或许,与吕五娘接洽者,虽自称宫中之人,却并非慈宁殿的。他们本就是两路。”
    苏颂点头,又道:“这些时日老夫细忖,福庆是公主,他们如果只是为了谋求储君之位,为何要害公主性命?故而,还是针对后位的可能性,大些。官家几次召见老夫议政时,说起福庆公主,慈爱之情淋漓流露。若福庆公主夭亡,难保官家不会迁怒于圣人。可废后乃大事,圣人居中宫后以来,其言也恭,其行也谨,仅凭子嗣早夭的借口,如何能褫夺圣人的封号而不引发朝野震动?所以姚娘子此前提到,历代废后往往牵扯上巫蛊厌媚之术,极有道理。”
    在宫中做太医,没有傻的。苗灵素与他阿父一样,心思明敏。此刻他亦面露无奈之色,向苏颂道:“可惜刘贵妃平日里只由董太医请平安脉,晚辈进不得她的毓秀阁,无法窥一窥蛛丝马迹。”
    姚欢脱口而出:“御膳所的管事郝随,亦受刘贵妃重用。”
    苗灵素望了姚欢一眼。他那日在苏迨家,就觉得这位娘子虽年轻,言谈举止却有些男子的爽利之风,只道是因常抛头露面、挣钱谋生之故,不想她对宫中情形亦熟悉。
    苏颂道:“虽然刘贵妃最看重后位,但目下也不好说要陷害皇后,一定就是她。苗太医,你行走其他宫阁,亦可多加留意。至于圣人处,有劳你再转告,对福庆公主的饮食起居严加防范固然要紧,但再见那蛇蝎心肠的吕五娘时,切莫失态,免得打草惊蛇。吾等为圣人今后安危计,总还是想弄明白幕后之人。此事,老夫与姚娘子,对旁人亦会先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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