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一直沉默不语,只有在女儿被关二一伙嘴上侮辱的时候咬了咬牙的王三益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梁世发道:“你们的百户心气很高,是个做大事的人。这样的人认准了事情就不会轻易动摇,哪怕刀山血海也敢去拼一拼,闯一闯。现在你们百户开盐池晒盐,杨世达一伙断他买粮的道,将来卖盐也定然会寻麻烦,哪怕是为了盐池的大事你们百户也会来和杨世达一伙做过一场,何况还有你们在这里?他要晒盐赚钱,还要练兵,为什么?不过是乱世中有自保之力,若是轻易放弃你们这些跟随他的人,日后还有谁真心效力卖命?杨世达这样的,不过纠结一些青皮无赖,用利益将人引在身边,一旦有不利便会四散而逃,元启他不会这样用人,是以我心里笃定的很……他一定会来!”
    梁世发听的发呆,待王三益说完了才道:“老百户不过到了咱们那边两次,对咱们百户就这般了然于胸,还真是叫人敬佩。”
    王三益虽是被捆在暗室,此时还是老脸一红,他低声道:“其实做大事,有心气,练兵图强的这些话,多半是我家小女所说。我去过两次,回家一说,小女便如此断言……”
    其实王二妹对闵元启的评价甚高,但有一些话也是不好说出来,比如说此人练兵成了,怕是新的将门,比如曹州刘,花马刘之类,对百姓未必是好事。地方上没有强项人物,容易被外人欺侮,地方上有强势人物,则地方上的百姓跟随这一类枭雄人物又容易折损太大,劳民伤财甚至死伤累累不过是大人物向上的踏脚石。王二妹的意思,可以适当结交示好,甚至给一些帮助,但不能走的太近,以防被闵元启牵累……
    当时在王家的百户官厅之内父女几人谈话,王鸣远对妹妹关于闵元启的评价不太高兴,秀才相公多半如此,不是他们同类的读书人就很难被高看一眼,特别是被他们所鄙夷的武夫就更不可能得到认可。不过王鸣远对妹妹关于提防闵元启的话倒是相当赞同,这也是王三益出事后王鸣远就去找闵元启麻烦的原因所到,反而是王二妹冷静的多,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能豁出去救父亲出来的就只有闵元启,是不是被此人连累,事后怎么算这笔帐,这都是事后的事情了。
    从这一点来说,王二妹的脑子比她那个秀才兄长要清楚的多,只是被关押在暗室中的诸人,此时此刻还都是无从知晓。
    “你们定定心心,等着元启他们来救咱们。”王三益也被反绑着捆在柱子上,不过他倒是挺乐观,呵呵一笑,安慰众人放心。
    闵元金和梁世发等人怎么可能完全放心,众人也不再言语,只是拿眼看着反锁着的木门,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
    关二等人从临河的北边库房出来,从西南角的月洞门穿出来,再走十来步便到了正堂西侧,从廊檐穿过,便是到了五开间的大堂正门前。
    四处均是挂着灯笼,廊檐下也是挂着十来盏灯,东西两边的套院,正房两侧的厢房,往南直走的正门房,一路上挂着好几十盏灯。
    东南角的码头上也高悬着气死风灯,灯火高高挑起,河面上若是有船过来轮值的人很远就能看到。
    不是没有人想着趁夜偷偷过水关,但这水关当年选址在这里是有道理的,整条大河在这里最为狭窄,就算没挑着灯,只要有月色便可以将河面看个通透,到了晚上有巡逻的青皮无赖,一旦看到有船便会叫骂着赶到河边,喝骂着叫人将船驶过来,晚间收钱还会加倍,若是敢逃,青皮们驾着桨船追赶,他们人多势众,普通的民船根本便跑不过他们。
    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便是无人敢在夜间偷过,到了晚间盐丁们就在河房里喝酒耍乐,门户大开灯火通明,也不怕有船只敢冒险偷过。
    关二等人回到上房,杨世达在正中席上坐着,见关二过来便笑骂道:“几个贼配军值当去耗神费力?我这里有好事情等着同你分说,你却迟迟不来。”
    关二告了声罪坐下,问道:“大哥何事?”
    杨世达指指身边一个留短须的中年人,笑道:“这是我兄长派来的毛师爷,他同你说。”
    关二这才知道眼前这中年人是杨世礼派过来的,当下又是起身叉手一礼,笑道:“毛师爷有什么吩咐,只管同俺说,俺一定全力去办。”
    “这事关系要紧,”毛师爷笑了笑,脸上有些矜持神色,他对关二小声道:“近来山东镇总兵刘大人带客兵入驻淮安一带,此事关二哥知道?”
    “师爷说笑了。”关二道:“客兵现在到处征粮,闹的地方鸡犬不宁,很多人找咱们述苦,不过咱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就算咱们的人也被客兵打过,能怎样?叫大伙忍着呗。”
    地方上的青皮无赖,除了欺压本地人外,其实也会防范外来势力的进入,从这一点来说和地方上的利益倒是相通。
    若是普通的小股外来盗匪,或是溃败乱兵,杨世达和关二都曾经撵过这些人,一则防他们抢地盘,二来把这些人打跑赶走,地方官府或有实力的缙绅就会感觉这伙人还有些用处,不会真的下狠手整治他们。
    不过此前杨世达和关二对付的是小股流寇和败兵,眼下刘泽清可是带来了好几万客兵,早就反客为主,淮安的地方官员和大河卫,淮安卫都拿客兵没有办法,各县的大老爷们都被点了差役,替客兵筹集粮饷,刘泽清更是凶名在外,给杨世达和关二再多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这些客兵对抗。
    毛师爷听出关二有些不愤,当下呵呵一笑,说道:“关二哥也不必生气着恼,曹州刘现在驻在淮安,不过他最想要的还是扬州,先拿淮安当根基,再图扬州,要得地盘,首要还是要有钱粮。咱们大爷掌控多路私盐,曹州刘也是知道了,前一阵子派人带了委札过来,委咱们大爷当游击将军,大爷还没有答应,意思是嫌官太小,最少得给授个参将名义。若这事成了,大老爷当参将,二老爷最少是个游击,关二哥怕是能接这个提举官职,众多弟兄都能摇身一变,从千总到把总各有职差,再兼个指挥佥事,千户,副千户,好歹都有品官出身……”
    刘泽清到淮安后先图的是安身,再图钱粮充足,壮大部曲。他现在已经派了诸多部将分驻各处,除了淮安山阳沭阳宿迁外,还有安东宝应盐城各处都开始陆续派兵驻守,但刘泽清此时还没有留在淮安府城安身的打算,他更想要的是扬州,扬州的地位不需多说,以刘泽清此时的判断应该是李自成必定能打下京师,但安顿北方,整理好北方秩序,巩固九边,再下河北山东河南,这个时间最少得一年。
    他可以经营扬州,坐视天下风云变幻,看看大明南边的这些文官怎么应对。
    如果大家都投降,刘泽清坐拥淮安,麾下数万大军,投降的筹码不小,在新朝最少也能封个侯伯,大明自嘉靖之后没有武将封爵,新朝始建,会荡涤消灭旧朝勋贵,同时也会册立自己的勋贵,刘泽清当然要抓住这最好的机会。
    至于整军顿武,誓师北上勤王替大明卖命,刘泽清肯定不会有这种想法和觉悟,怕是整个淮扬地方到南京,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位刘总兵会有这般高尚的情操。
    兵马钱粮,是刘泽清近期关注的要点所在,杨世礼一伙人在地方很有势力,人强马壮,控制私盐,将此人拉拢过来,一则得稳固财源,二来扩大部曲人手,一举多得,对刘泽清来说是一桩好买卖,以朝廷现在废驰的法度根本不可能对刘泽清有什么约束,其麾下的副将参将游击已经数十人,在天启年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任命一个游击或参将,对刘泽清来说毫无困难,对杨世礼来说,要一个参将官职到手,由一个私盐贩子成为大明将领,还能保住此前的地盘,只要给刘泽清提供一些钱粮收益,他可以利用官职再将这些损失捞回来,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毛师爷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便俱是明白过来。
    关二高兴的满脸放光,站起身来叉手对杨世达道:“大哥眼看要做大官了,小弟先在这里给大哥贺喜。”
    杨世达一摆手,笑道:“这是我兄长的带契,也是时运!没有李闯往京师打,曹州刘不会避到淮安来,他不到淮安来在这里图谋大事,我兄也没有机会保举官职,说来说去,还得谢李闯才是。”
    关二与众多青皮俱是捧腹大笑,连那有些矜持的毛师爷也是笑了起来。
    众人笑了一气,毛师爷大有深意的道:“各位好生做,以在下估算大明王气已终,李闯终得天下,曹州刘不是那种死心眼,定然会成新朝亲贵,到时候诸位也成为新朝开国的功臣,此后数百年间富贵绵长,真是可喜可贺。”
    关二虽然不大瞧的起读书人,更不喜眼前这毛师爷身上的酸气,不过反过来说他又对读书人充满着神秘的敬畏感,千百年的传承不是那么容易被完全否定,对毛师爷的论断,关二又惊又喜。
    大明要亡国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叫关二等人感觉有些迷茫,甚至有些隐隐的痛苦。不管他们对皇帝观感如何,对大明怎么厌弃,但他们多半是万历年间出生,经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在大明生大明长,这个王朝贯穿了他们的前半生,包括父辈祖辈,一旦大明轰然倒下,每个人就象是心中缺了一解,不适和难过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
    但这只是隐约的感觉,也是一种习惯的作用和力量,杨世达和关二等人更多的还是心中欢喜,一旦新朝建立,跟着有实力的军头投附新朝,带来的回报之大根本不需多想。
    杨世达此前就是个混迹在各个县城的青皮无赖,靠着讹人骗人混口饭吃,关二是判过流放的罪犯,其余的众人也多半是街头无赖,各宗族都管不了的青皮混混。这些人是大明这座庞大建筑的底基中的蛀虫,欺压良善,扰乱地方,遇到强项手狠的地方长吏,这些人要么被关押流放,要么就可能直接被判斩首,难道还会有御史官长替这些无赖子弹劾地方官吏?
    在大明的历史上不乏先例,苏州就有地方官员,一次斩杀过百人的打行无赖,借此弹压地方风气,时人只会拍手称快,绝不会有人同情这些人群中的渣滓。
    现在,这些人就要摇身一变,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帽,系上乌角带,银带,脚踩官靴,成为百姓敬畏仰慕的大老爷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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