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欢呼声中韩森含笑起身,带着闵元忠几人撑着长杆,将船轻轻靠在岸边。
    这事旗军们最为拿手在行,往返万里长途就是撑船拉纤,这些活已经象烙痕一样烙在骨子里头了。
    操船,煎盐,种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比的辛苦,完全看不到前方的希望,这一次的拼搏之后,很多人的心气都起来了,最少在相当长时间内不会有人敢为难这些卫所旗军,而且虽然缴获相当有限好歹也是能买几百石粮,最少在两三个月之内人们不必再担心无粮可吃,不会再饿肚子。
    况且天气渐渐和暖,挑野菜,打鱼,这些活计都能弥补吃食的不足,好日子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正向大伙儿热情的招手。
    靠近码头的时候,眼尖的人已经看到岸边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看到旗军们全须全尾的回来,大船一靠岸,岸边已经响起了一地念佛的声音。
    这个年头的人们其实不擅长表达情感。是的,苦难早就磨光了他们的原本的那点性情,可能孩童时还会有人哭闹,跳跃,顽皮笑闹,但就算小孩子长到了六七岁大之后,生活的重担和苦难就会一点点的压到他们头上了。
    把不多的饭食让给更小的弟弟妹妹,背着沉重的筐子去捡羊屎鸡粪,打猪草,到地里帮手干些杂活,还没有锅台高的时候,女娃娃就得学着做一家子的饭食了……天真和童趣过早的离他们而去,长大成人之后就几乎没有什么顺心的事,如果一年风调雨顺,交纳了给卫所大官们的粮食,再给千户百户们那一份,再交了子粒粮,能够在过年时剩下几斤精米白面,割上一两斤猪肉,走亲戚时能给婆娘制一身新衣裳……那样就算是了不起的好年景,值得回味多年了。
    卫所旗军们的生活比普通民户过的艰难,民户们在万历中期之前的生活相当不错,开海之后贸易兴旺,江南的经济活力也能辐射到江北来,大伙容易揽到工,赚钱容易,物价还不贵,不要说逢年过节,贪嘴的普通人隔三岔五的吃上一顿肉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万历中期之后人们的生活就艰难起来了,物价腾贵,钱贵银贱,天灾频繁,万历末更因东事加征辽饷,到天启之后又有陕北流民起义,祸乱多省,崇祯年间再加征练饷和剿饷……民间越来越穷困,人们被压的直不起腰,眼前的这些念佛声肃穆庄严,不乏欢喜,旗军们和他们的家人们,能表达出来的欢喜和兴奋,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很多跟随出征的旗军则是很多人目泛泪花,待大船停定,有人下意识的就想跳下船去,却是突然醒悟,立住了身子,转头看向自家的试百户。
    闵元启也是站起了身子,看着眼前情形,对众旗军道:“我大明现在世道大乱,不光是地方青皮游手,外来客兵,流寇,土匪,海寇,再老实的人迟早也有可能遭遇,若想每次都安然回家,能见得自家亲人,又想亲人平安,为男子的,便要勤学武艺,苦练刀枪阵列,保得自身,方能保得家人。咱们的盐池已经蓄水晒盐,日后有了好收成,谁不眼红惦记?这盐我又不会独吞,卖盐买粮出力的人均是有份,若想保住富贵,保住平安,还是需得牢牢握住手中刀枪,敢拼敢杀,不论何人来犯,均以刀枪来应他!今日这话,望诸君谨记……按小队列队,下船吧!”
    “听大人令。”韩森抱拳一礼,说道:“此后整个百户均要跟随大人勤学苦练,哪个敢不来,哪个敢偷懒,我韩某第一个放不过他。”“我等均听大人的。”
    “大人说的是,小人绝不敢懈怠!”
    众多旗军答话时虽然七嘴八舌相当混乱,但语气均是沉稳有力,透露着大伙的意志与决心。如果说在此之前众人训练只是图每天的那四升粮,从今日开始,一切又均有所不同。
    昨晚的一战,算是给旗军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打开了崭新的新世界,从此之后,众人的胸襟格局又会大有不同,最少,对闵元启的信赖与尊敬,在这一刻起尽显无余。
    王三益一直也是眯着眼坐在船头,这位年过五旬的百户精力衰退,被绑缚关押的这两天虽未被殴打也是吃了不小苦楚,整夜坐船也是件苦事,王三益的困顿萎靡自是不足为怪。
    但外人根本不知道王三益平静的表面之下,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眼前的这后生闵元启是王三益这几十年来见过最为奇特的武官,将自己储粮拿出来练兵,拿自己的银子建盐池,敢拼敢杀,杀人放火,对很多生性莽撞或残暴的武官来说并不出奇,但一边杀人放火,一边以盐池之利分润所有人,激起所有人同保利益,保家小的同仇敌忾之心,这便是相当的不一般,不平凡了。
    这样的人,王三益这几十年是未见过。
    卫所武官,有的贪财,有的好色,有的不喜欢劳烦,喜欢安逸,有的喜田亩,有的爱宅邸,有的擅长钻营,有的能吃辛苦,北上南下的操劳漕运之事。这几十年间,三四品到五六品的武官王三益见的多了,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
    但如闵元启这样,此前籍籍无名,毫无特色,最多算是有一身家传武学的青年莽夫,风评甚至是浮滑浪荡的人,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能转变这么大?
    论果决,人被扣到闵元启杀过去,拢共就是两天不到的时间。
    论狠辣,杀人烧房,一个不留,这份狠辣心田王三益自问便是办不到。
    论智略,从盐池到说服淮安府城的朱少东主,再提前训练旗军以备非常,这份精明谨慎,料事在先的谋划,王三益已经五十多岁,自问相比闵元启这份精细谨慎也是差远了!
    再有分粮给军户和匠户,给训练的旗军,待人厚道,而且言出必信,这份厚道和诚信,也是常人远不能及……
    王三益砸吧了一下嘴,扭头瞟了闵元启一眼,难道是自己错了,昨晚一时昏了头,眼前这后生,将来不但不会惹祸上身,反而非池中之物?
    ……
    旗军们在漕船上便是按小队摆开,待船停稳后,由闵元忠,高存诚,杨志晋三人在最前,然后沈亮,谢祥,徐文焕,郭尚义在后,接下来是闵元启,再下来是长枪手和短枪手,镗把手和火兵们。
    轻伤员们也是摆开站在火兵之后,只有两个伤势较重的被火兵和镗把手们搀扶着。
    众人排成整齐的队列,陆续从跳板走下来。
    大片的人群足有四五百人,大约这个百户庄留在庄里没出去,或是能起来的人都到了河岸边上等候,几十个壮年汉子和试百户加另一位总旗,这是整个百户里的精华力量,一旦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这个百户村落大约好几十年都翻不过身来……
    原本人们都在念佛还神,待看到旗军们整齐划一的从船上下来时,原本有些沸腾的场面又顿时安静下来了。
    拿着刀牌的刀牌手,队官,百户官,长枪手,短枪手,镗把手,披甲的走在前头,未披甲的走在后头。队伍虽然没有明确的按高矮胖瘦来划分,但其实刀牌手和长枪手都是身高体壮的,这使得队伍下来之前就先声夺人,一排排的大个子面容冷峻,脸上虽有些和悦和隐约的高兴,但在军令未下之前,旗军们还是按闵元启的规矩,老老实实的前行再肃立,就是所有人都从船上下来之后,队列也是排列整齐,摆开之后一片肃穆严整,刀枪如林,寒光耀眼,这种整齐肃杀的军伍出现在所有人眼前之后,原本有些松散凌乱的人群一下子象是被什么东西冰封了一样……人们不敢再乱说乱动,哪怕还神许愿的也赶紧把手给放了下来。在场的人多半是成年的男子和妇人,天太早了小孩子起不来……老人们觉短起的早,村里几乎所有活过六十花甲的老人全部都在场。
    有几个罕见的年过古稀的老头子,眼睛一直眨巴着,时不时的看看身边左右的人,又再去看看那些肃立的旗军。
    尽管他们在这世间已经活了七十多年,崇祯十七年,天启七年,万历四十八年,皇明的这些年号和如水的光阴在他们身上划过,他们背佝偻着,头发早就白的一根黑发也瞧不见,甚至也差不多要和牙齿一样都掉光了,他们眼神昏花,神智昏昏,在这年缺医少药和缺乏营养的时代,他们能活到这个岁数可以称为是奇迹,只能说是本身的身体素质远远超过常人,这才能活到这个堪称奇迹的岁数。
    他们有的是隆庆年间生,有的是万历早年出生,有的少年时经历过倭寇为患,看到大股的营兵从四面八方调拨过来,看到当年的五个备倭的土城怎么修筑出来,又是怎么荒废掉的。也看到备倭把总,那个指挥佥事骑着大马,身边是几十个呼啸来去的精锐亲兵,那是这些卫所老军一生中见过最为精锐的兵马了……可就算当年的那些备倭营兵,论起军伍整齐和眼前的这肃杀气息,相较起来也是差的远了!
    眼面前的突然就有这么一支强军,而且脸庞都是熟悉的脸庞,但是那站姿,那神色,那几十人聚集在一起的充盈杀气,看着是熟悉的卫所旗军子弟,但聚集在一起,这些老人反而是糊涂了,这些人怎么就有了这么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很多人扳着手指头算,从闵元启开始练兵到现在,拢共也不到二十天的功夫,怎么就把这些熟悉的脸庞调教成眼下这般模样?
    “各人解散,各回各家。”闵元启看看四周,一片寂寂,哪怕是心念家人的那些妇人也不敢上来,他笑了笑,挥手道:“今天休息一天不操练,明早继续。受伤的安心在家养伤,医药钱由我来付,另外每天照样发粮,一直待伤势彻底好了为止,行了,都赶紧滚吧!”
    最后一声笑骂之后,早就心情焦虑的旗军们一声欢呼,除了几个架着伤员的火兵和镗把手们老老实实的把伤患送回家外,其余的旗军们都是在家人们的簇拥下往村中走去。
    很多人身上血腥味还是很浓,衣袍都是叫血液濡湿了,但按闵元启事前的吩咐,所有旗军闭口不提,既不说晚上是不是真的去突袭了杨世达和关二那一伙人,也不说具体的战斗经过,反正闵元金和梁世发都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事前的具体经过如何,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由得这些旗军和他们的家人们去猜测去吧……
    反正闵元启威信足够,旗军们只要不出去胡说八道,对自己家人都不谈细节,就算是有官上的人象征性的跑来装模作样的调查一番,事情也不会有什么真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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