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后悔了。
    他不该选尚书,更不该选许子威,这位老儒生学问肯定一流,但讲起课来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叫人直打瞌睡。
    入学这几天里,许子威一直在给学生们讲解尚书里的《尧典》一篇,你猜光篇目两字,他讲了多少?
    “十余万言!”
    刘秀只对邓禹如此吐诉,引发了邓禹的共鸣——邓禹学的也是欧阳尚书,但师承另一位夫子。
    邓禹说道:“吾师亦然,《尧典》中,开篇就是‘曰若稽古’,结果这四个字,居然讲解了三万言,还要吾等统统抄录记诵。”
    对神童邓禹来说,这简直是煎熬,又得费多少简牍啊,而简牍还必须找博士手下的主事、侍讲买,又贵质量又差。
    五经初始内容不多,甚至堪称短小,可每个派别都在拼命往经学里掺私货,称之为训诂、义理,导致五经内容注水千倍甚至万倍十万倍。
    于是大半个人生,就这样砸进去了。
    刘秀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童子时就来太学,可一直到皓首白发,仍不能通一经。照这速度,他和邓禹在常安一年,估计都学不完《尧典》。
    刘秀透露了他从同乡朱祐处打听到的消息:“听说弟子分为门外、升堂、入室,吾等乃是门外弟子,自然不会倾心传授。”
    得熬时间,拉关系,像侍奉父亲一般对待老博士,才可能升阶,成了入室弟子后,方能得到博士推荐,有资格参加射策考试,去争那每年八十个官位。
    刘秀本就不想一辈子钻研经术,如今发现水如此之深,对射策考试也凉了心,只摇头道:“也罢,吾等略通大义便可。”
    反正对他们这些闾右子弟来说,读书不行,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产呗。
    不同于对本专业的无趣,刘秀倒是对一些“杂学”来了兴致。
    当年王莽大建学舍、广纳学者,并不限于正统经学之士,擅长兵法以及天文、历算、方术、图谶之类也在其中。
    让刘秀着迷的,正是谶(chèn)纬。
    说来也巧,与刘秀同住一舍的左队郡(颍川)人名叫“强华”,就专程跑来太学钻研谶纬。
    “天与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事亦能影响天象!这些话,记载在尚书《洪范》里,文叔可学过?”
    刘秀是读过经文,但具体的义理训诂,大概再读十年,才有机会听许子威讲吧。
    强华继续道:“故从三代以来,灾异、祥瑞皆是应人间治乱而生,还会伴随着预言隐语与天书降世。前者就是谶,后者则为纬,与五经互为表里。”
    说白了,谶纬就是对未来的政治预言。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
    强华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汉昭帝时,昌邑国社有枯树复生枝叶,预示着昌邑王刘贺继承大位,果然,他不久后便被霍光迎入京师。”
    “可天命岂会如此简单?刘贺在昌邑国时,曾见到过一头白犬,高三尺,无头,大摇大摆进入室中,其他人却看不到。类似的征兆还有七八个,都预示着刘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
    “果然,刘贺在位二十七天,因荒淫无度被废。”
    “而先时,上林苑中一棵断掉的大柳树忽然一朝起立,生出枝叶,有蚂蚁食其叶成文字,竟是公孙病已立五字。不久后,汉宣帝刘病已便从故废之家的孤儿,受命为真天子!”
    昭宣中兴啊,刘秀听了都忍不住憧憬那个时代,只可惜那已经是大汉最后的荣光了。
    “成帝即位后,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春秋》所记灾异一个不差,都出现了。这是对成帝昏庸不明,而任用奸佞,宠爱赵飞燕、赵合德的警戒。反倒是象征着外戚王氏的祥瑞,却一个接一个,终至国祚移鼎。”
    刘秀听得暗自扼腕,倒是与他们同住一舍的第三人正在昼寝酣睡,被吵了许久,听到这竟笑出了声。
    此人名叫庄光(严光),字子陵,他年过五旬,胡须斑白,都能当刘秀父亲了,但确实是他的太学生舍友。
    虽然年龄差了许多,刘秀倒是挺喜欢庄光这随性不拘小节的风格,遂拍着庄光未盖被褥的肚子道:“子陵啊子陵,你梦到什么好笑的事?”
    庄光却是连身都懒得起,只将刘秀摸他肚子的脏手打掉:“我在笑强华整日大谈谶纬,莫非是想做哀章第二?”
    ……
    今日来郎署给第五伦等人上课谈谶的哀章,乃是太学的“骄傲”。
    从汉平帝时太学扩招,直至今日,上万人里就出了哀章一个大官。他作为“四将”之一的国将,还被封为“美新公”,地位极高。
    但第五伦听说,哀章并非靠经术上位,而是赶上了王莽代汉,进献祥瑞的风口。
    从昭宣起,随着天人感应深入民心,谶纬盛行起来,王莽便利用了这点。他重新执政那年,你说巧不巧,自周朝后杳无音信的“越裳氏”就不远万里来进献白野鸡,群臣说这是王莽德比周公,感化了蛮夷。
    一招鲜吃遍天,尝到甜头后,便越发不可收拾。
    前朝居摄三年(公元8年),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做梦时遇到一位神仙,对他说:“吾乃天公之使也。天公使吾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若不信吾,此亭中当有新井。”
    次日那亭长起来,在亭部转了一圈,愕然发现,门外昨天还是平地的位置,居然真多了一口新井!探头一看,入地百尺,井沿平滑,……这这这,绝非人力所掘。
    等那亭长拽着绳子下去,以猴子捞月的姿势,在井底摸了摸,竟从冰凉透心的水中,捞出来一块无暇的白石!上圆下方,石上有丹书著文八个古字。
    “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亭长激动地抱着井中白石赶赴京城,很快,这祥瑞便和不同地点、相同时间发现的巴郡石牛、雍石文一起送到关中,士民为之轰动。这三石摆放在未央宫前殿,王莽带着几名亲信去观看。
    就在王莽踏入前殿那一刻,忽然天风大起,飞沙走石。等风止时,发现三块石头前本空空如也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铜符帛图!
    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神迹,这是妥妥的神迹啊!大概集齐三颗神石才能召唤出来吧。
    群臣立刻跪拜,山呼说,天命都直白到这种程度了,安汉公您也别扭扭捏捏再做什么摄皇帝,直接受汉之禅,当真皇帝罢!
    但王莽还是拒绝了,大概是觉得时候还未到,三辞三让嘛,不凑齐怎么行,第五伦对此十分理解。
    当此之时,太学生哀章嗅到了机遇。
    居摄三年十二月,哀章穿着一身黄衣服,将两只匠人精心打造的盒子送至高庙,并对管庙的仆射说:“天帝使者令我将金匱送来,请即交安汉公。”
    等这两个金匱送到王莽手里时,打开一看,原来藏了两份策书,一道写上“天帝行玺金匮图”,另一道写上“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
    策书上说,连赤帝刘邦也觉得,汉家德尽,王莽才是真命天子,皇太后应该遵照天意行事。
    如此拙劣的戏法,还真有不少人信了,而王莽也顺水推舟,决定趁热打铁,遂至高庙受禅,改元定号,与海内更始,完成了代汉事业。
    不过那金策书上,还写了其他内容,比如大胆预言,新朝会拥有由十一人组成的核心领导班子,除了王莽亲信刘歆等八人外,哀章自己当然也名列其上。
    最离谱的是,他还虚构了两个人,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取兴盛之吉意。
    这可怎么办呢?王莽为了验证符命,便派人在京城内寻觅,终于找到了一个卖饼的王盛,一个守城门的兵卒王兴。于是请巫者看相,认为就是策书上所说的两人。王兴、王盛因而一步登天,与哀章一同位列十一上公。
    回想着这哀章的事迹,第五伦心中暗道:“这就是传说中恰巧站到风口上,瞬间起飞的猪啊!”
    还顺便把卖饼的、看门的也一起带飞,新朝建立过程简直儿戏,什么叫魔幻现实主义,这就是。
    不过,哀章等三人毕竟根基太薄,为公卿所轻视,王莽也没给他们实权。哀章只能管管宣传口的工作,否则他也不会闲到跑来给新晋的孝廉郎官们洗脑。
    哀章已经不像儒生,反倒更似神棍姿态,坐下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说起本朝的各种神迹来。
    “皇帝谦谦,既备固让,十二符应迫著,命不可辞。”
    作为蜀地梓潼人,哀章跟扬雄算半个老乡,但口音可比扬雄重多了。
    哀章说,新室现在收藏着十二样神器。
    第一是武功丹石,出于汉氏平帝末年,火德销尽,土德当代,皇天眷然,去汉与新,以丹石始命于新皇。
    第二是新皇谦让,以摄居之,未当天意,故其秋七月,天重以“三能文马”。
    三为铁契,四为石龟,五为虞符,六为文圭,七为玄印,八为茂陵石书,九为玄龙石,十为神井,十一为大神石,十二为哀章所献铜符帛图。
    十二神器就收藏在寿成室王路堂中,摆在内朝大殿上祭祀,此乃朝廷官方供奉的至高神“皇天太一上帝”降下的神瑞。
    可不比刘家蛐蛐一把斩蛇宝剑强多了。
    任何胆敢对新室正统心存质疑的人,岂止是不忠不孝,简直是在亵渎神意天命!要遭天谴的!
    最后,哀章用他那口音浓厚的雅言说着拗口的话:“申命之瑞,浸以显著,至于十二,以昭告新皇帝。新室既定,神祗欢喜,申以福应,吉瑞累仍。”
    十年过去了,按照哀章的说法,天下仿佛出现了灵气复苏,以至于找到的麟凤龟龙,众祥之瑞,七百有余!
    什么黄龙在江水里游啦,王家祖宗墓门梓柱生枝叶啦,母鸡一夜之间变成了公鸡啦,也不知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五伦都听愣了:“这是……灵气复苏了?”
    若这些全是真的,那这时代,改名叫“神话版新朝”得了。
    幸亏第五伦几个月来仔细观察过,这世界确实还在他所熟悉的物理规则下运行,没有超出他认知的事情——穿越除外。
    总之,平均两个月一个祥瑞,依据天人感应的理论,王莽新政,果然是追美三代之治,天下大同啊!比前朝什么昭宣中兴不知高到哪里去。
    哀章在那抑扬顿挫宣扬君权神授,在场众人还真听得津津有味——能不有味么?两千年后,信谶(chèn)纬预言,信《推背图》,整日大谈祥瑞的高级知识分子甚至是官员,也不少嘛。
    但毕竟业务还不熟,哀章等辈的造假能力跟后世比,实在太差劲,第五伦光听都觉得破绽百出。
    第五伦颇觉荒唐滑稽,忍不住露出了笑,连忙摸了下嘴唇憋回去。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坐在自己左方的一人,也在低头忍笑,手紧紧拧着大腿,以免乐出声来。
    正是先前嚷嚷着休沐要去“章台街”寻花问柳的年轻郎官。
    这时,哀章的宣讲也接近了尾声,他好歹做过太学生,用一句诗经里的话作为结束语。
    “《诗》曰:‘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此之谓也。诸君当谨记,皇天明威,黄德当兴,隆显大命,属陛下以天下,新室万年!”
    “新室万年,陛下万年!”
    第五伦违心地跟郎官们一同山呼,等到起身回头时,那个低头暗笑哀章的年轻郎官,却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开口就是浓厚的赵魏口音。
    “这位君子,方才何故憋笑?”
    第五伦摇头:“我只是在忍笑,仁兄却几乎笑出了声,难道不是一百步笑五十步?”
    二人心照不宣,再度乐了起来,第五伦朝他拱手:“吾乃列尉郡人,第五伦,字伯鱼。”
    对方也礼貌回礼,站得笔直:“巨鹿郡人,耿纯,字伯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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