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刘秀,亦从唐河一役的俘虏口中得知,他的未婚妻已经不在宛城,早就作为战利品送去了常安,生死未卜。
    刘秀心虑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他们虽然得了大胜,但距离进取常安为时尚早,别的不说,宛城就如同一块巨大的磐石,挡在面前。
    地皇四年一月,宛城外冬雪尚未化尽,汉兵、绿林营垒扎遍田野,刘秀正站在哨楼上,观望城中情形。但见守御得当,秩序分明,让本就不擅长攻城的绿林找不到漏洞,忍不住怀念起一个人来。
    “若是甄阜大尹尚在,这城岂会如此坚固难下?”
    唐河之战能胜,烧了浮桥玩背水一战的甄阜当为首功,连一马当先率队冲营的刘伯升都比不上啊。真希望对面像甄阜这样的人多一点啊,而不是严尤、岑彭这样又会打仗,又愚忠的是硬派,这两位齐心协力,使得绿林、汉兵对对宛城的围攻持续了半个月,迟迟无功。
    但除却宛城外,前队的三十六个县,已经有二十多个或降或陷,攻陷主要靠绿林军,但其军纪放纵,各地豪右颇为不满;降服主要是靠兄长刘伯升,只要他去吆喝一嗓子露露面,多有豪杰士人自愿开城。
    加上各地纷纷响应举事者,前队的反新联军已经壮大一倍,可以号称“十万大军”了,但只持续了几天,春耕一到,人数顿时少了一半。
    攻城略地虽然顺利,却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各路人马纷繁杂乱,互不统属,缺乏统一指挥。哪怕绿林内部,也是派系众多,军令不一,容易扯皮和内讧。
    “易云,见群龙无首,不吉。”
    刘秀觉得是时候,汉兵、豪强、绿林各方势力,是时候公推一个首领出来当头了。
    绿林诸帅已经认同“汉家当复兴”谶纬,他们自己不可能当头,自然就要从本郡刘氏中挑,至于人选,当然是他大哥刘伯升!
    “或效高祖初起时,称公;或效陈胜,称王。”这是刘秀的建议,他认为称帝不能急。
    但这件事可不由二人拍板,必须绿林诸渠帅点头,跟着兄弟俩在蔡阳起兵的七八千人,经历过小长安大败后,损失惨重。而姻亲阴、邓、来、樊也被波及,家底都掏空了,最初举事的宛城李氏更被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李通、李轶兄弟俩逃出来。
    唐河一役,虽然刘伯升奋勇当前,但主要还是绿林打的。地头蛇已压不住强龙,更何况还是条有新市、平林、下江三颗脑袋的多头龙。
    关于此事,刘秀已经暗示过王常、马武两位对兄长比较有好感的绿林渠帅,有他二人出面,应该能搞定新市、下江两军。至于平林那边,刘伯升不甚在意,认为其势力较小,兵不过万,何足道哉。
    今日刘秀巡营结束,绿林营垒那边,却派了人过来知会兄弟俩:“绿林诸渠帅,邀请伯升、文叔前往淯水大营一会!”
    刘秀却觉得有些不对,力劝刘伯升道:“兄长,此事要紧,不如邀请彼辈来我营中赴宴商议为妙。”
    “如此太过无礼了,姑且往之。”刘伯升倒是没有任何危机感,他的骁勇善战,在唐河之役和之后攻略各县里展露无遗,前队大半的县都是他劝降的,这群龙之首既然是要从百姓所望,要姓刘,舍他其谁?
    二人骑行至淯水之畔的绿林营垒,这是宛城李氏贡献出来的庄园,供绿林渠帅居住,待进入厅堂时,却见新市兵的王凤、马武;下江兵的王匡、王常、朱鲔、张卬,平林兵的廖湛、陈牧等渠帅皆在。
    双方都是老相识了,但因为刘伯升为人严格,对其中几人军纪十分不满,这半月来没少起冲突,虽然平日有矛盾,可眼下都愿做笑脸人。
    刘秀看向王常、马武二将,他们却朝他暗暗摇了摇头,让刘秀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今日事要黄。
    果然双方饮酒寒暄几句后,绿林大渠帅王凤示意平陵军的头领陈牧起来,谈谈今日要商议的大事。
    陈牧笑道:“荆州数郡起兵反莽者,已计有十余万,然而兵多而无所统一,欲遵从民愿,立刘氏以从人望,邀约舂陵诸君共议。”
    刘伯升的头昂了起来,舂陵刘氏,那岂不是……
    “故而,吾等决意拥立一位长者为帝,那便是……刘圣公!”
    话音刚落,刘伯升兄弟皆惊,而一个胡须老长,满脸文质,比刘秀还要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被绿林诸帅推了出来,有些尴尬地朝二人笑了笑。
    没错,就是我!
    ……
    今日的宴,有两个没想到。
    其一是绿林诸率居然越过了公、王,想直接拥立一人为帝!
    其二,他们居然不选众望所归的刘伯升,而找了同属舂陵一族的刘玄!
    平林军的头领乃是随县豪强,有些文化,他侃侃而谈道:“我问过舂陵谱系了,圣公的曾祖父是舂陵戴侯,最接近舂陵主系。”
    这算什么理由?若要论辈分,直接去寻找舂陵侯的大宗子孙来做皇帝不就完了?
    聪明如刘秀,惊愕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很快就想明白了缘由。
    “伯升威望高,得人附从,绿林唯恐他做了首领,我家实力会恢复得更快,再过几月或许就直接将他们吞并了。”
    “加上伯升待下严格,军纪也好,对绿林中数位渠帅动辄屠戮官吏颇为不满,起过冲突,彼辈唯恐伯升若做了头领,会对他们加以报复。”
    而性格柔懦完全与刘伯升相反的刘玄,反而成了上上之选。
    刘玄确实是舂陵一系里,参加绿林最早的人,同诸渠帅关系极佳。
    刘玄的才识平庸,使得他更容易被操控驾驭,立其为帝,又能反过来压制自家兄弟。
    绿林军不需要一位马上皇帝,只需要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
    这是绿林军抢先共同定下策略,才召二人来告知一声,好方造成既成事实。刘秀心中唾骂,不知该夸他们聪明,还是愚笨。
    面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名望和功劳的刘玄,刘伯升自然不愿屈尊其下,心中勃然大怒,正要拍案而起时,邻座的刘秀却在蹑其足背。
    刘伯升看向弟弟,刘秀在朝他微微摇头,绿林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倘若这时候直接翻脸起了冲突,恐怕讨不到好。
    就算要反对,也不好直接说此人不配为帝,刘伯升却想起刘秀早先对自己阐述”缓称帝“的缘由,此刻便朝众人拱手,脱口而出。
    “绿林诸将军欲尊立舂陵刘氏为帝,真是对吾家爱之甚厚也!然而如今天下反莽者并非绿林一家,赤眉起于青、徐,肆虐兖州,兵众数十万,击灭了新军,威震天下。”
    “倘若赤眉也心存复汉,立刘姓宗室为帝,届时南北两帝并立,我唯恐王莽未灭,而宗室相攻,这将使天下疑心,不是诛灭新室的好方略。”
    “更何况,宛城离常安不过千余里,仓猝称帝,王莽必然调遣大兵来攻,绝非善策。”
    “昔日高皇帝直到垓下之战后才于定陶称帝,在此之前皆称汉王。”
    “我同意尊吾兄圣公为主,但不如暂且称王,王号足以号令诸将,待攻克宛城,入关灭莽,收服了赤眉,再称帝,亦未晚也。”
    这是刘秀的原话,有理有据,此刻由刘伯升浑厚的声音说出,还是颇能令人信服的。
    绿林本就是条三头龙,在任何事上都不齐心,今日亦如是,被其他人裹挟被迫同意的王常、马武二人当即赞同刘伯升之言。
    眼看形势就要翻了过来,下江兵中的渠帅朱鲔,却猛地起身,抽出了剑,以刃击地道:“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支持此议的绿林渠帅们纷纷拔剑而起,将其放到了一块:“诚如斯言,管他赤眉立谁,吾等就只尊圣公为帝,此事,今日就要做出决断!”
    就算是一人一票,亦是完胜,看来事情已经难以扭转了。
    他们恶狠狠地盯着在场众人:“谁支持,谁反对,且当面说个清楚!”
    眼看刘伯升更怒了,脸上青筋直冒,刘秀遂猛地从案后起身,一手拦下老哥要去拔剑的手,脸上则笑道:“诸君!此事我兄弟二人皆无疑虑,吾兄圣公,乃是族中长者,德高望重,当为天子,复兴汉家!”
    ……
    刘縯憋了一肚子火气,才回到营中,就让亲信去准备兵马。
    “点齐兵卒,既然绿林不仁,休怪我不义,不就是要比谁剑刃更利么?刘伯升怕过谁?”
    刘秀连忙跪倒在地:“绿林诸帅欲以私心坏公义,但兄长,吾等当以大局为重!”
    “此时倘若决裂火并,自己斗起来,也休要提什么复汉大业,只怕还不等新军开到,吾等便自相残杀殆尽。”
    “宛城中的严尤,只怕要笑得疾病全消,而京师的王莽,亦会大喜过望。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那此事就算了?”刘伯升依然心有不甘,袒露胸膛,让弟弟看看他身上的箭伤:“我筹划此事十年,在蔡阳首义举兵,每一场仗都冲锋在前,身被数创。又亲自劝降数县,舂陵诸人中,论功劳,伯升敢居第二,无人能当第一。”
    “倒是那刘玄一事未做,连战场都未亲临,却成了皇帝,休说是我不服,南阳豪杰亦无人心服!”
    这是对他的羞辱,更别说过今日刘玄称帝后,他们还要对他稽首膜拜,简直是一辱再辱,大丈夫岂能忍之?
    刘秀抱住哥哥的腿,力劝道:“且让弟为兄长分析如今形势。”
    秀儿就是这样,平日话不多,可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却极其清醒:“秦末时,高皇帝先入关灭秦,当王于秦;然项羽背约,主持分封,将关中私相授予亲近降将。如今绿林诸将,也譬如项籍,而刘圣公,立圣公,犹如项氏立熊心为义帝,名为复汉,实为谋私,刘圣公,不过是彼辈用来发号施令,制衡兄长与南阳豪右的工具。”
    “高皇帝的敌人,从来不是义帝,而是项籍。但哪怕对项羽,亦有入关前亲如兄弟的协作,一直等到完成灭秦事业后,才渐渐决裂。”
    “兄长如今应该效仿高祖,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不如暂且同意此事,明面上尊奉圣公,实则继续收揽士心,与南阳各家联姻结好,打下宛城,壮大军容,以早日入关灭莽为要务。”
    “等到吾等进了常安,斩了王莽头颅,让大汉怀于旧都,谁才是灭莽的第一功臣,天下人难道还不清楚么?那时绿林必然骄纵,难免亦会像项籍谋杀义帝一般,对圣公不利……”
    刘秀已经说得极其露骨,咱们学学老祖宗,先忍一口气,日后再翻脸,他抬头看着兄长。
    “高祖奋布衣,提三尺剑,八年而取天下,岂是依靠帝号?”
    “而是反过来,正因高祖扫平天下,拯救黎民苍生,由此才成为众望所归的皇帝!”
    “这才弟希望兄长走的,复汉之路!”
    ……
    绿林这件事虽然做得干脆利落,但毕竟是一群盗匪,对礼仪研究得不太够,纵有南阳本地各路士人协助,但刘玄继位的仪式,怎么看都显得草率。
    时间是二月初一,地点选在淯水之上的沙洲中,台子是个夯土草台,先祭了天地,又祠了高祖,然后衅鼓旗,帜皆赤,好歹有个汉的模样。
    刘玄则穿戴着匆匆赶制的皇帝冕服,被绿林渠帅们推上了台。
    他为人本就平庸懦弱,虽然已经演练过很多遍,今日上到台前,看着周围数万人,仍颇为紧张,一时间竟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背了一夜的话竟然一句憋不出来,惹得近处南阳豪杰暗暗窃笑:“比之刘伯升差得太远了,这怕一位‘闭口皇帝’罢。”
    直到下头绿林诸帅帮刘玄圆场,喊了一声:“皇帝说得极妙!”
    然后大伙也一起叫好,就这么草率地跳过了许多环节,直接快进到大赦、改元。
    年号定的是“更始”,倒不是向反新的大功臣更始将军廉丹致敬,而是因为,这原本就是汉末新室时,很喜欢提的热门词。
    世人崇信儒家的三统之说,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与年岁相同,王朝终有尽时,而在一个世道接近尾声时,自然有新的来更替,是为焕然与天下更始!
    于是刘玄变成了“更始皇帝”。
    刘伯升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的轻蔑仍在,但被刘秀劝了一次后,他倒是看开了。
    弟弟说得对啊,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刘玄这皇帝衣冠是穿上了,可他有为帝的器量和运势么?等着瞧!
    刘玄称帝之后,亦给诸多功臣封官,以舂陵宗主、族父刘良为国三老,绿林渠帅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
    那个力推他为帝的朱鲔为大司马,刘伯升为大司徒,平林渠帅陈牧为大司空,如此三辅三公就凑齐了——他们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宗室,知道何为汉家制度、汉家衣冠,复辟起来有模有样,不会像卢芳一样乱取。
    而王常、马武、张卬、廖湛等人,则分别作为九卿,皆废新号而用汉名。
    当轮到刘秀时,他虽然没太大功劳,但因为劝下了刘伯升,还是被封为“执金吾”!
    这曾经是刘秀的梦想,仕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啊!
    如今执金吾有了,阴丽华呢?
    刘秀心里一点都不感到高兴,或许是因另一个梦想与他渐行渐远,本该是双倍的快乐,如今却是悲喜相互抵消。
    也可能是因为……
    刘秀抬起头,越过兄长的肩膀,看向台上举手投足尽是尴尬的刘玄,以及他头顶飘扬的赤色汉帜,心中却并无一丝波澜,完全不似当初在舂陵起兵时激动到热泪盈眶。
    这或许是因为……这个汉,绝不是他们想象筹划中的哪一个,而是野生的、不纯粹的。
    大汉一定要复,但究竟最终当由谁来复兴,犹未可知!
    ……
    地皇四年二月中旬时,宛城还处于包围,“百万大军”尚在匆匆征募拉壮丁,关东的形势也未因第五伦在黄河边赢了一场而有任何好转。
    但“汉朝”在南方复辟的密报,却已传入寿成室中,王莽那一刻的神情,好似见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忽然站在他面前。
    王莽哪会忘记?十多年前,那个名为”汉”的两百多岁老人,积弊已久,浑身是病,苟延残喘而已,最终被王莽亲自蒙住嘴,捂住了最后一口气,就此而终。
    王莽亲自为他穿戴丧衣,盖棺定论,埋入土中,还踩了几脚。
    可汉朝的幽灵,却依然活着,在人们的记忆里,在口口相传中,于九州大地徘徊了十余载,r像噩梦一样纠缠着王莽。如今竟重新找了一具躯壳上身,宣布自己复活了!
    “沐猴而冠!叛逆!他们怎敢如此!”
    作为杀人凶手,王莽如今心里无比惊慌,嘴上却是轻蔑到了极点:“汉家气数已尽,焉能再起?不过是无知宗室,欺世盗名尔。”
    王莽暗下决心,为自己鼓劲:“天生德于予!予能将汉朝盖棺一次,就能埋葬第二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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