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泾、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
    这是第五伦在山麓东面仰望这道山脉后给出的评价。
    他说打陇坂是“仰攻”,这是字面含义,因为陈仓一带地势平坦而低,但向西北行则越来越高,当抵达陇坂脚下时,眼前这道山脉却陡然上升!
    “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
    这意思是,只知道险峻得翻到对面山脚都得走七天,至于多高,只有天知道。
    但今日,当第五伦随军抵达此处时,却偏要测一测这“不知几许”的高度。
    对数字和器械较为敏感的水衡都尉杜诗被调到西线来,与身在长安的任光一东一西,统筹漕运辎重事宜,当第五伦问他能否有办法测出陇山高度时,杜诗道:“臣只能用偃矩望高之法,粗略量出。”
    第五伦让他当场演示,杜诗的偃矩法纯粹利用经验,得出的答案距离实际肯定很远,只能说“或有八百步左右。”
    第五伦却还不满意,只笑道:“予倒是有两种方法,可量得陇坂之高!”
    一种是使用多次测量传递的方法,就可以测量出各点之间的距离和高度差,得到了一千零九十步的结论。
    其次,则是第五伦令材官营将大黄弩屯用于测量目标远近高度的“经纬仪”拿过来。
    这所谓的经纬仪,其实是设在一个框架上的三条横线和三条竖线,缩小版的安在大黄弩望山上,射手利用十字网格就可以上下左右地瞄准目标了。此物同样可以利用相似三角形,测山之高,用算家勾股之法反复推算后,亦得一千多步。
    杜诗大受震动,在那用经纬仪对着旗杆等物比比划划,准确度确实很高。随着少府全面开工,将武德皇帝任何设想都变成现实,近来军中的小器械是越来越多了——尽管大多数做出来后一试,发现是没啥用处。
    这次测量肯定比以经验猜测要精准,一千步,相当于这是第五伦他们所在山脚营地,与远处陇坂隘口的高度差。
    从平原地带,在短短数十里范围内,高度骤然上升千米之巨,这在冷兵器时代,有多么的可怕?
    第五伦也想起了那首《陇头歌》:“难怪关中民夫被征召去陇右服役,在这座山上都能走哭了,反叫陇右人笑话。”
    平常尚且如此,战争时期,来自关中的军事力量想要冲上去何其难也,巨大的坡度的险峻的道路,不但对人马体力是极大考验,辎重运输也是一项难题。
    那能不能绕道呢?很遗憾,即便陇关道如此难走,却已是翻越陇关的“坦途”。
    更麻烦的是,在过去的历史中,甚少有势力在此留下战争记载,秦人翻陇山向东没遭到群戎多大阻碍,而汉初时汉军暗度陈仓后,也很轻易就打到陇右了——当时陇右是章邯统治,秦人恨透了这个害他们二十万子弟被楚军屠杀的家伙,反而对“约法三章”的汉军颇为欢迎,相当于传檄而定。
    于是第五伦也没有战例可以参考,只能让将吏们一点点摸索。
    “大军要进攻陇坂,应该以半山腰的关山草原为前进营地。”
    这是来自万脩的提议,关山草原在陇山东麓中段,据说这里就是秦人祖先非子为周王牧马之地,有大片平坦之处,可以安营扎寨,容纳上万人入驻,时值盛夏,草地丰饶,亦能减轻牲畜食秣的压力。
    可再往上就没那么容易了,陇关道开始变得极其狭窄曲折,要通过盘山路一点点往上挪,而山道尽头,则是险峻的陇坂,陇军已经在那以逸待劳,痛击任何仰攻关隘的魏军。
    前锋光跋涉就花了三天,第四天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结果十分让人沮丧:一向骁勇的亲卫师都被撵下了山。
    第五伦光是在关山草原观战,就能感受到战斗的艰巨,只叹道:“予算是明白,当初绿林王常在面对潼塬时的心境了。”
    陇坂比潼塬更险,不管魏军在陇东有三万、五万甚至是十万人马,在狭长的陇道上,兵力优势将被抵消,大型攻城器械更是绝对运不上来,小型的投石器在关山都找不到地方安放。
    在进攻持续到第三天的时候,即便第五伦为先登设置了重金犒赏,但又一个旅在陇右良家子和徒附兵的反击中败下阵来。
    久拖对峙下去也没个尽头,因为陇山西麓较为平缓的缘故,陇军支援、补给都比魏军方便。
    这也是第五伦此番征伐,必须分兵缘故:与其十几万人挤在山脚下加重补给负担,还不如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呢!
    仗打到这份上,第五伦算是清楚,想硬生生从正面打破陇关何其难也,他开始让军队陆续撤回山脚下,在关山草原留数千人,虚张声势保持压力即可。
    接下来只能等小耿和吴汉合计萧关道的捷报了么?可哪有那么轻易,吴汉被第五伦设计了一波,用杂号将军和侯位,把老吴从幽州骗到了关中,而他手里的幽州突骑则由景丹接管,如此一来,刚加入的”幽州系“就掌握在了第五伦嫡系亲信手中——他失心疯了才把军纪极差的渔阳突骑调到关中来祸害地方呢。
    所以吴汉的“独立师“虽然番号没变,但人已经换了一茬,目前是将不识兵并不识将阶段,从北地西击,一路上依然是艰难险阻,城得一个一个拔。
    而原本指望给陇右背部迅猛一击的耿伯昭部并州突骑,则因为匈奴忽然增加了在贺兰山一线的部落,得留人守备富平,不能尽数南下,进度可能也会被耽搁。
    “打陇右靠的是磨性子,急不得。”
    嘴上这么说,第五伦却不想空待,只暗道:“看来这‘下路兵线’,是不得不出动了!”
    ……
    “渭水狭道的这一路,本不在予筹划内,全是君游的主意,君游也数次说过,已筹备妥当,随时可派数千兵西行。”
    等第五伦从关山草原回到陈仓时,复与万脩商议:“但予在陈仓询问,都说狭道不是人走的。”
    在陇山南端,渭水硬生生冲出了一条狭长的深沟来。按理说,大多数地方,沿着河谷,总能开辟出一条道路来,诸如秦岭中的褒斜道,全靠褒斜两水。但渭河恰好是个例外,很多地方是高山峭壁,要想沿着渭河通过陇山,除了修建栈道外,几乎别无他法,但前朝也无人做过此事,而湍急的水流也意味着,逆流行舟没有可能。
    “渭水狭道虽险,但并非不可行人。”
    “臣之所以敢说这句话,所以因为亲自带兵扮作樵夫,沿着渭水往西查探过。”
    万脩镇守右扶风这一年半可没闲着,虽然随着步入中年身体不太好了,但他还是经常亲历第一线。
    他在地图上给第五伦指出这条牺牲了不少性命才探明的道路:“此道是从陈仓西行,过渡口,沿着辟于山间峡谷的险道走,在山岭河流间数次穿行,过麦积山,行程数百里,最终可抵达陇西上邽(今天水市秦州区)!”
    万脩力主此策:“虽是主要便于地方乡民往来走动,不利于大队人马跋涉通行,但却不缺水源。亦可出一支奇兵,携炒面为干粮。”
    他开始请缨道:“请陛下坐镇陈仓,臣愿亲将偏师出击!不过半月,便能捅入陇右的心脏!”
    第五伦奇了:“若是耿伯昭、吴汉,甚至是文渊提这样的建议,予不会感到奇怪。”
    “但君游一贯以儒侠君子示人,用兵也和景孙卿一般稳健,为何此番如此锐意?”
    万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臣虽年长后好读书,但年轻时,亦是快意恩仇的五陵游侠儿啊!”
    “如今陇坂难越,臣岂能爱区区身躯,而不敢赴军之厄困?”
    “好将军!”第五伦依然有些沉吟,他之所以一直按着这条进军路线不动,是因为渭水狭道和子午道一样,看似“奇谋”,实际上非万全之策。
    他遂道:“陇右肯定会向公孙述求援,而我留岑彭守渭南及子午谷,若是蜀军敢犯险,必令其有来无回。”
    “这渭水狭道也一样,汝欺陇右无好人物么?倘有有识之士进言,于麦积山僻中以兵截杀,汝孤立无援,进退不得,非惟五千人受害,亦大伤锐气。”
    万脩却不甘心一直做个押阵脚的角色,再请命道:“以陇右之形势,若能有奇兵进入其腹地,陇西豪强,必然大惊,将与离心离德,到那时,臣就不是孤军奋战了!”
    万脩认为,陇右内部其实也不稳固,隗嚣受命于败军之际,威望不足以让其他十多家豪强闭嘴,更何况还围绕孺子婴的复汉派存在。
    以万脩看,若能杀入隗家不能一言九鼎的陇西,陇右豪强必然大受震动,或许会发挥大姓的传统艺能,将隗嚣推出来承担抵抗王师的所有罪名,将他卖个好价钱呢!
    “世人皆道臣用兵怯怯,这次正好可稍稍用险,出乎奇意料,臣以奇胜之,而陛下以正合之!陇军可大破。”
    万脩屡屡请命,而眼看时间进入六月份,陇关、萧关两道皆无进展,第五伦只看着六盘山高峰之上,天高云淡。
    这一带气候较为干旱,没有出现连绵骤雨,可再等些时日就不一定了,确实是走渭水狭道最合适的机会。
    “君游。”第五伦遂松了口:“汝非但是予之强弓,吾等在新秦中时,为予射下南飞之雁,以为聘礼,所以予才会视汝为家人。”
    第五伦让郎官取来一把专门授予将军的军斧,自持其刃首,而将斧柄交给了万脩,这是极其信任的标志,毕竟若将军有异心,接过来甚至能把皇帝砍了。
    “将军亦为予之利斧。”
    第五伦答应了万脩的请战,动情地说道,顺便在不知不觉中,又抢了个本属于秀儿的成语。
    “且为予,披荆斩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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