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父亲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大周有数不清的吃皇粮官员,凭什么单拎她父亲一个!
    姜留将车窗帘轻轻掀起一条缝,看向爹爹。见他正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苦役们,姜留的目光也转向那群憔悴不堪的苦役,缓缓放下车帘,闭上桃花瞳无声叹了口气。
    以爹爹的脾气, 应是拒绝不了了。
    姜二爷内心挣扎半晌,才道,“本官此次奉命出京,是为整治肃州吏治。你们虽发配至此服役,但你们的案子不归肃州官,自然也不归本官管。不过你们若真觉得有冤, 回去之后便将冤屈写下交与我,至于朝廷会如何决断,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我再最终告诫诸位一句:空口白牙的话谁都会说,若无凭无据,是不可能翻案的。”
    爹爹先用“本官”自称,说的是官事;再用“我”自称,表明他不是以钦差的身份接下他们的状子。姜留的唇角微微翘起,这么处理,确实是他爹爹的风格。
    “多谢姜大人,多谢姜大人。”跪在地上的苦役们惊喜异常,磕头谢恩。
    汤文耀颤抖着粗糙冻裂的手掌,从衣袖里掏出一摞纸,双手举过头顶,“罪民已将案情经过和泾州实情写下,请大人过目。”
    春天, 温肃的风依旧不小。汤文耀手中未装订成册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纸上暗红的字迹虽工整,却让姜二爷看得触目惊心, 这是……血书?
    这么多张,得用了多少血?看着汤文耀花白杂乱的鬓角,姜二爷无力道, “您这……”
    汤文耀连忙解释道,“大人容禀。苦役所不准罪民等人用笔墨,得知大人来温肃巡视后,草民用仅有的银两偷换了这些纸张,因凑不出银子再换笔墨,只得出此下策,污了大人您的眼睛。”
    准备不足的汪新树等人懊恼不已,连声道,“我等回去后就写血书,今晚一定呈到大人面前。”
    “敢问大人,罪民不认得字,能请人代罪民写吗?”
    倒也不必如此……姜二爷无声叹了口气,跳下马上前,双手接过汤文耀写的陈情书,“我命人准备纸墨,各位尽量写得简单明了些,不识字的,可让侍卫代笔,再由口述人画押。”
    “多谢大人, 多谢大人。”众人又连声道谢。
    吩咐侍卫带他们回城后,姜二爷转身要走时,站在人群中的王图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姜……大人……侄……罪民也有话要讲。”
    手握血书的姜二爷转身,目光落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王图远身上,平静道,“讲。”
    王图远盯着自己脚上穿的旧鞋和地上的碎石,口齿清晰地道,“温肃厢军中有官员滥用职权,肆意虐待服劳役的犯人,可归大人您管?”
    姜二爷暗暗松了一口气,点头,“归。”
    王图远这才跪地,弯下脊梁道,“请大人为罪民等做主。”
    本来还站着的几个人,也立刻跟着王图远一起跪下,“请大人为罪民等做主。”
    姜二爷看了眼依旧站在人群“傲然不屈”的王问樵,“本官会派人核查,若有官员滥用职权,定将严惩不贷。”
    “多谢大人。”有姑父这句话,他和父亲的命算是保住了,王图远的声音忍不住颤抖,眼中泪光闪烁。
    待吴江帆和苦役们都被带走后,姜留来到爹爹面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血书上。
    姜二爷怕吓着闺女,将血书交给猴儿后才道,“你俩跟为父一块回城?”
    姜留摇头,“这附近的山头女儿还没仔细查过。”
    王岗岭藏粮被发现后,姜二爷让姜留画下王岗岭粮窖上栽植小树的方位排布,派人翻遍肃州,也未发现藏粮的下落。但闺女想再亲自找一遍,姜二爷也不拦着,只叮嘱道,“也好,太阳落山之前,你们一定要赶回城中。”
    “二叔放心,侄儿会保护好六妹妹的。”姜二郎保证道。
    这里是肃州城南,契丹人不可能通过左武卫设下的层层防线,跑过来找事儿。即便遇到个把山贼,保护他们的几百护卫也能轻松解决,姜二爷没什么不放心的,回城继续巡视温肃城墙修补情况。
    姜留又跟二哥在城外转悠了半日,漂亮的石头捡了几十块,依旧没有发现藏粮的踪迹。根据烟囱寻藏粮方法现在也不可用了,因为现在肃州家家户户都有粮。不过姜留并不灰心,肃州她还有一大半没查过呢。
    回城与父亲一起用过晚饭后,姜留回厢房摊开肃州地图,将自己今日走过的地方用笔标记了出来,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旁边的“边城”二字上。
    按计划,半个月她就要和父亲一起赶往边城,很快就能见到哥哥了。姜留问道,“奶娘,今年清明是哪天?”
    坐在旁边陪着姑娘做针线的赵奶娘回道,“三月初十。”
    现在是正月底,二月中旬启程,三月初十肯定能到边城。到时候她就能跟哥哥一块去任家祖坟,祭拜哥哥的祖父和父母了。想到任家满门忠烈,姜留的心情又忍不住变得沉重起来。
    赵奶娘看着姑娘发愣,便提醒道,“可要奴婢提前备下香烛纸钱?”
    “我哥说等咱们到了边城再去买。”姜留回神,目光又落回边城上。她有种莫名的直觉,觉得余下的藏粮就被藏在边城。
    正房内,一脸严肃的姜二爷正在用笔,给万岁讲述这三日发生的大事小情。今日温肃城外发生的事,自然也涵盖其中。
    “……臣犹豫再三,还是接了他们的陈情书。因臣看到他们,就想到了正在左武卫中奋力杀敌的黎炎光父子。左武卫军师裘净说,黎炎光骁勇善战,其子黎青虽十五岁,但已在左武卫中崭露头角,假以时日也必是一员虎将。若当年微臣没有在刑场上救下黎炎光,大周便损失了两员虎将。臣想,这喊冤的六名罪官和八名罪民中,或许也有良才。”
    写到这里,姜二爷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写道,“就算他们之中没有良才,他们也是我大周子民。臣知这些人中必有罪有应得之徒,但万里有一,若真有州县官员欺上瞒下或查案疏忽,致使无辜官员、百姓受苦蒙冤呢?故,臣斗胆,将这十四人的陈情书一并呈上,请万岁过目。”
    写完书信后,姜二爷连同陈情书一并封入信封中,交给清晏后直勾勾地盯着信封,又忍不住叮嘱道,“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用让送信的兄弟们拼命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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