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送走黄履后回到宴中,却见王魁正在与杨畋,蔡襄以及几名两制官员说话,言谈甚欢。
    期集之中,王魁受到章越排挤已是显然之事。
    不过对方却似‘涵养’很好,每日见了章越仍是恭敬地行礼。不过章越从别人口中听得王魁不少编排自己的话,知此人又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
    唱名之后章越对王魁从不假以辞色。
    章越可做不到匿怨而友之的事,故而此事也被欧阳修提及,说自己少了些城府。但欧阳修自己又何尝不是将对人的好恶都摆上脸上呢?
    不过说实话年轻人刚混官场就搞那么深沉。整天研究职场厚黑学,但官场上哪个不是明白人,谁看不出来啊?
    至于王魁编排自己什么话,当然是说自己为了得状元,四面造谣他王魁败坏良家女子名节之事,坏了自己在官家考官面前的印象,最后只得了第六。似他如此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怎会行此无耻之事。总之王魁是一个劲地说是章越嫉妒他的才学。
    之前王魁在京中夺魁的呼声极高,不少富商赌徒都将重金押在了王魁身上。如今状元给章越得了,于是一群输了钱不甘心的赌徒,即说此中有内幕,章越这状元得来不地道。
    甚至有人喊出要章越将状元还给王魁,让朝廷重新拟定殿试名次。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也有些人如此喊一喊。
    其实文人相轻,章越得了状元后,读书人中眼红嫉妒的本是大有人在,以及赔了老本的赌徒们起哄及期集上饱受争议的做法,都令他遭到了不少非议。
    章越见王魁从容地与两制官打交道,觉得有些不正常,于是问韩忠彦打听了。
    韩忠彦微微一笑道:“度之,真是好耳目,我听德先(富绍庭)说,王俊民不甘心得第六人之名次,故而恳求富相公出面,托两制官保荐,让他赴七月之大科。”
    章越闻言失笑道:“王俊民真是好大的志气啊。”
    韩忠彦双目一眯,笑道:“怎么度之一点也不慌么?”
    “我何必要慌张呢?”
    “穆修伯昔日谓富相公‘进士不足以尽子才,当以大科名世’。如今王俊民不愿屈居度之之下,而要大科显名,度之难道不慌张么?”
    章越笑道:“那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赴大科再与王俊民一争高下。再说有二苏在,怎么还有人去赴大科?”
    说完章越与韩忠彦同声大笑。
    嘉祐二年省试时,韩琦赞赏苏轼苏辙兄弟才华便道了一句,有二苏在,怎么还有那么多考生来考试。
    不过最后二苏名次都不高,但却不妨碍章越借用这句话放在七月份的制科考试上。
    王魁与二苏在制科里争高下,有胜算吗?
    韩忠彦感慨道:“不过王魁不以经史策论见长,倒是度之你长在此,若是你此番殿试名次不高,我倒可向爹爹也荐你赴大科。可惜……谁让得了第一。”
    王魁是富弼的人,韩忠彦担心对方入等,故而想推自己出面押对方一头。
    章越笑了笑道:“是我辜负师朴好意了。”
    韩忠彦笑道:“来来,明日约你吃酒,是了,你与吴府的婚事还没定下么?”
    “唉,别提了。”
    “是了,我下个月与吕家成亲,你可一定要携厚礼到场,否则休怪我翻脸。”
    章越道:“到是会到的,厚礼就免了,咱们是君子之交,故而就淡如水了。”
    “度之你别与我哭穷,期集上垫得几百贯钱从何而来呢?”韩忠彦问道。
    章越道:“那是过去了。”
    “如今钱呢?”
    “如今钱都是用来娶老婆要用的。”
    ……
    闻喜宴后等吏部注授官职。
    到时候各人进士的初授官职会张贴在吏部流内铨的阙亭内,这张榜单称为黄甲阙榜。
    顾名思义黄甲是进士意思,阙榜则是地方州县官员一旦出缺,吏部都会在阙亭里出榜公布。一般有官位无差遣官员要在吏部侯缺,等个几年十几年也是常事,但进士出身出缺即用,朝廷保证立即分配岗位。
    至于诸科除了九经科外,其余三传,五经出身只能等候守选。
    特奏明进士诸科,则出任州长史或文学之职。因为看榜特奏名进士诸科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故称这一榜为老榜。
    众进士们等着官职任命望眼欲穿时,章越早已知悉了安排马上要赴淮东赴任,故而无比淡定。但是定亲的事,居然还没办妥,这也令他无比蛋疼。
    听欧阳发说,吴家还在斟酌妆奁,还未拟定。
    章越不由纳闷了,不就是妆奁吗?有那么难定么?自己期集都完了,吴家的妆奁都还没拟定。
    自己这就要走马上任了。
    这边韩忠彦也将请帖送来了,韩忠彦娶得是吕夷简次子吕公弼的女儿。
    吕夷简与范仲淹斗了一辈子,如今范仲淹去后,韩琦让儿子却娶了吕夷简的孙女。
    为何?
    因为富弼是吕夷简的死对头。
    富弼,韩琦二相的关系大约是快走到尽头了。
    不过这两位大佬不和,不等于自己要站队,大佬们神仙打架,自己要走得远远的,万一被误认为哪一党就不好了。
    那么韩忠彦邀请自己要不要去?
    章越想起十七娘的姐姐,嫁给吕夷简三子吕公著的儿子吕希绩,如此说来自己与韩忠彦早就在一条船上了?
    但话说回来文彦博与富弼交情极好,文及甫也是自己连襟么,难道岳父早已料到这一切,故而两头下注?
    就在这时吴家的细帖子递过来了。
    章越看了一眼,奁租五百亩,此外开合销金红一匹,开书利市彩一匹,官绿公服一匹,画眉天孙锦一匹等等名目,还包括在国子监监外那座宅子,大约算了价值在一万贯以上。
    如此还不算二十几名仆役的身契。
    交换了帖子后,又送了定酒,然后告庙,章家送了下定之礼,吴家亦回了礼。
    有意思是吴家回送两坛酒,酒坛子里放了四尾金鱼,是真的金字所铸的鱼。一双筷子夹着两根葱。这都是汴京的规矩,而吴家所回的葱是绸子做的。
    如此就算两家算是正式下定了。
    从这一日起,男女两家就可以互称对方为亲家,称自己为贱亲。
    至于汴京官宦人家,也是都知道章吴两家已是定了亲。
    得知亲事定下后,章越本想登门拜访,但也知道这不合规矩,若是传出去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章越也想到将十七娘约出来说说话,但自己中了状元后,这张脸被不少人所识,贸然出门怕是会被人认出。
    故而章越欲见不得,也是感叹成个亲也真是忒复杂。
    此刻韩府之中。
    韩琦韩忠彦父子正在书房说话。
    韩琦忙于政务,故而韩忠彦平日与父亲接触的不多,在父亲面前韩忠彦似还未长大的少年有些忐忑。
    韩琦道:“听说你要去艰苦边远,政务繁琐之地历练?”
    韩忠彦道:“是父亲,我确有如此打算。”
    韩琦道:“那你去边地历练,新妇如何办?”
    韩忠彦道:“回禀父亲,新妇是通情达理的女子,必是能理解孩儿的苦衷。”
    韩琦道:“本朝不许官员携官眷赴任,这是祖制,你要赴任就只能孤身一人,让新妇一个人留在家中,吕家也必是大为不满。”
    韩忠彦道:“孩儿没想到这里,不知父亲如何安排。”
    韩琦道:“我想过了让你留在京里任官,此事不用怕别人说,之前官家有意荫你为将作监簿。但你却打算考了进士再说,如今你有了进士出身,我再求天子恩典,没人会将视荫官子弟。”
    “再说留下京里,多少人求也求不得呢,你看看你的同年们,再看看章度之,他堂堂状元之尊不也要去淮东一任两年么?”
    韩忠彦闻言着急了,他与其他进士不同,他是着急想外放出京任官,大展一番拳脚的。但在京里有宰相老爹看着,什么出格的事都干不了。
    “怎么不领情?”韩琦脸沉了下来。
    韩忠彦挣扎了一阵言道:“孩儿不敢,只是之前孩儿在同年面前放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如今话说出去了,众同年们都外放任官了,我却偏偏一人……”
    韩忠彦看韩琦脸色,又将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韩琦道:“你不过是不愿在我眼皮子底下罢了,说什么冠冕堂皇之词。要知道你的老泰山很赏识你,特别是知你如今考中了进士,他从河东一连写了三封信与我道贺,着实得看重你。你以后仕途要想走得顺畅,他的提携万万是少不了的。”
    韩忠彦见韩琦这么说,只好委屈称是。
    “是了,我让你探探章度之的口风,他是怎么说的?”韩琦突然道出这一句。
    韩忠彦道:“回禀爹爹,度之没有考大科的意思。这状元待遇同制科入三等,榜眼同制科入四等,第四第五同制科五等。”
    “章度之已是状元,就算制科入三等于他又有何用?”
    “孩儿还知章度之与王俊民有隙,故意以言语挑之,他却道有二苏在,王俊民又何必去考。”
    韩琦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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